睡了,沉沉地睡下了,不再擔憂恐懼,安然睡下了。
第三章
他說服自己是石伯樂,也很認真地當這個石伯樂。
他是石家大少爺、爹娘的獨生愛子,十八歲時父親退居幕後,由他主持家業,他比父親石鉅象更精明、更能幹、更狠心,時常「謙稱」年少不懂事,帶著一張無害的笑臉,使盡手段得到他想要的一切。兩年下來,將石家產業的規模擴大三倍有餘。
「哇呵!」石伯樂驚奇地看著每日倍增的盈餘數字,差點拿不住手上的賬簿。「我這幾天不在,你們這麼會賺錢呀?」
「少爺英明。」大賬房楊西坡雙手又奉上另一本厚厚的賬簿,涎著笑臉道。「小的聽少爺的吩咐,都辦好了。」
「辦好什麼?」他圓睜著一雙黑眼。
楊西坡瞄了一眼少爺身邊的愛妾,裝腔作勢地咳了一聲。「嗯……咳,這是咱石家的機密,這個嘛……少奶奶?」
曲柔面無表情,起身就走,卻被石伯樂拉住了袖子。
「柔兒,你不要離開我的視線。」他指了靠窗邊的椅凳,笑道;「你坐那兒,好讓我可以看到你。」
曲柔面無表情,沒有說話,來到他所指定的椅子坐下,轉過臉看窗外空無一物的中庭灰泥牆壁。
楊西坡很感興趣地瞧著少爺和少奶奶,果然四大丫鬟哭哭啼啼說的是事實;少爺初嘗人事,一天一夜足不出戶,躲在房裡其樂融融、顛鸞倒鳳,嚇得老爺夫人怕少爺承受不住,差點破門而入救出愛子。
「嘻!」他打開賬簿,壓低聲音,向仍在注目愛妾的少爺道;「依少爺的計畫,小的已經處理好曲家的貨物和產業,一共入賬八十萬兩銀子。」
「哇喔!不是才欠十萬兩嗎?」
「不是的,少爺你失憶忘了,十萬兩歸十萬兩,那是他家欠咱家錢莊的。」楊西坡補充道;「最早是曲家得罪了你,拿走一筆石家的布料生意;你就威脅買家不得進貨,讓曲老頭有貨無市,然後我們再以賤價買下,高價賣給原來的買家,這一進一出,就賺翻了。」
「我這麼有心機?」
「這是少爺深謀遠慮。」楊西坡又翻翻夾在賬本後頭的幾頁紙,一臉好笑,湊到少爺的耳邊小聲地道;「少爺你說要將艷香閣搬到曲家大宅,擴大營業規模,小的都請入畫好改裝圖了。」
「曲家大宅?」
「這也是在少爺的計畫之中。曲家做不成任何營生,走投無路,到處欠錢,又拿房子田地抵押,企圖翻身,想想呀,那個頑固的曲老兒怎能鬥得過英明神武的少爺,最後還賠上他家的大小姐啊。」
「我真狠哪。」他為自己下個結論。
「少爺手段高明,小的望塵莫及,只能瞠乎其後,忠心耿耿追隨少爺的腳步,為少爺執箕帚,掃楊奉茶,效犬馬之勞……」
「人家沒地方住,搬到山裡也沒請大夫,咳得很辛苦。」石伯樂喃喃自語,突然抽出那幾張紙,瞧了瞧,又放回去,搖頭道;「不改了。」
「還是少爺決定做為別院,安置那四隻……不,四大丫鬟?」
「還給曲家。」
「什……什什什什麼……」楊西坡以為自己聽錯了,少爺向來說風是風,喚雨是雨,他已經很習慣了,可少爺明明運籌帷幄多時,不就為了整死冥頑不靈跟他作對的曲老兒嗎?
曲柔也清清楚楚聽到他的指示,一直望著外頭牆壁的臉蛋轉了過來。
「柔兒,叫你爹搬回家吧。」石伯樂開心地道。
「可是少爺……」楊西坡戰戰兢兢地道;「你嫌他們裡頭的擺設寒酸,所有的東西都丟了,園子裡的花草樹木也剷平了。」
「我砍樹……」石伯樂大驚失色,懊惱不已。「樹砍了,松鼠沒有窩,鳥兒沒有巢,狐狸沒樹蔭遮涼,花草沒了,蜜蜂蝴蝶也沒得吃花粉,種回去!種回去!再幫曲家置辦桌子椅子……嗯,缺什麼就買什麼。」
「可是……」
「我們賺了那麼多黑心錢,拿出一些補貼人家,也不為過啦。」
「是是是,小的就去辦。」楊西坡冷汗直冒,雖然少爺有的是錢,但也未免太出爾反爾,好心得太陽打從西邊出來了。
難道是為了討好那個始終臭著一張漂亮臉孔的愛妾嗎?
曲柔望著石伯樂,臉上仍是淡漠得沒有一絲表情,雙手指頭卻放在裙上絞著,好一會兒,她才抿緊唇瓣,又轉回去看那堵單調的牆壁。
少爺又下令了。「楊西坡,將這裡的中庭種幾棵小樹小花,將來花開樹發,紅的,綠的,各種顏色都有,這才好看呀。」
「伯樂孩兒,你當真不吃蹄膀?這是娘親自為你燉煮的啊。」
「唉,就算端上皇帝的御膳,他也不吃的。」
石鉅象唉聲歎氣,明明孩兒看起來很正常,為什麼就是不吃飯?
呃,嚴格來說,不是不吃飯,而是不沾油葷。
「光吃果子、青菜不行的。」石夫人這些日子來擔憂極了,五層下巴瘦成四層,不想也知道孩兒沒有食慾的原因。「哼,平白無故帶回來一個狐狸精,害我們伯樂日夜操勞、氣血虛弱,當然吃不下飯了。」
面對充滿敵意的石家二老,曲柔不願杵在這兒當箭靶。
「我先回房了。」
「柔兒,我跟你回去。」石伯樂抓了兩根紅蘿蔔就要走。
「伯樂,坐下。」石夫人肥手一抓,再示意四大隨從擋住少爺,肥油臉擠出兩泡淚珠。「嗚嗚,你今天一定得吃下這塊娘的愛心蹄膀。」
「娘呀,我不能一刻不見柔兒……」
「啊嗚嗚,有了寵妾,就不要娘了,嗚嗚啊……」
曲柔加快腳步,將石夫人的震天哭喊拋在腦後,索性跑了起來,穿廊過院,只想趕快回房裡躲起來,再也不要見到石家的任何一個人。
「圓房」十來日了,不管石伯樂走到哪裡,就將她帶到哪裡,每當她抬起頭來,也總見他的視線放在她身上。人人稱羨少爺疼她、寵她,她卻覺得自己有如籠中鳥,讓他提著四處兜風。
掩上房門,她重重地呼出一口氣,用力抹抹濕潤的眼角,不經意地望見擺在長榻上的一隻大紅繡鳳凰枕頭。
「新婚」之夜,她睡上一天一夜,醒來後除了鞋子脫掉之外,身上衣物完整,身體也沒有異狀,她不知道他有沒有輕薄她,只知道自己病好了。而隔夜他就拎走這只枕頭,跑到這邊來睡。
長榻這麼窄小,他身軀圓滾滾的,一躺下去,不管是正躺側躺,一半的身子都懸空了,他是要怎麼睡呀……
「曲姑娘!」
沉穩的聲音傳來,一個身形魁梧的男子從屋樑躍下。
曲柔受到不小的驚嚇,心臟猶在劇跳,神色卻轉為驚喜。
「胡大哥!」
胡不離仍是背著從不離身的包袱和長劍,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憐惜眼神,站在她身前尺許,深深地注目她。
「曲姑娘,我來晚了。」他痛心疾首地道。
「不……」那異乎常情的溫柔聲音令曲柔心酸不已,低頭哽咽道;「我知道,你那天跑去阻止他們放火……」
「我回來時,石伯樂已經將你帶走了。」
「胡大哥,謝謝你救了我;我知道是你,我看得很清楚,你先去救村子是對的,我不能讓村子因我而遭殃。」
「你跟我走。」胡不離說著,就握住她的手腕。
猶如大雨中的那一握,他將她從死亡邊緣拉了回來,而這次,他又要將她拉出苦海嗎?
那冰涼的大掌握得好緊,曲柔不覺掉下了眼淚。
「胡大哥,我不能走。」
「為什麼?我保護你離開這裡,送你回去爹娘身邊。」胡不離失了穩重神情,直接抓住她的雙臂,激動地道;「還是我帶你離開?我們遠走天涯海角,絕不讓石伯樂再找到你。」
胡大哥對她竟是有情?怎麼可能!她心頭一揪,惶恐地望向他。
他相貌英偉,心思純正,見義勇為,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好漢子,她自然對他有一種姑娘家的敬慕之意,可是……
「不!不行的,我會連累胡大哥,而且大嫂她……」
「我尚未成親,哪來的大嫂?」
「可是……那雙鞋……」
「啊!」胡不離的神情轉為悲切,抬頭望看屋頂,似乎是在克制不讓眼淚流下。「那雙鞋的主人……她、她、她……唉,她已經成仙了。」
那不得不從齒縫進出的字眼令曲柔心如錐刺,好為他心痛難過。
「胡大哥,對不起,我不應該提及起你的傷心事。」
「不說這個了。趁那小胖子還沒回來,你快跟我走。」
「胡大哥,我真的不能走。」曲柔無奈搖頭,掙開他的掌握。「石伯樂心機很重,他才還我房子,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萬一我走了,他惱羞成怒,隨時會對我家做出不利的舉動,我不能不顧家人。」
「我去一劍殺了他!」胡不離憤慨道。
「你更不能這麼做,這樣你會背上殺人之罪。」她哭著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