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現在變成了魁梧強壯的胡不離,將小姑娘從崖邊救上來,衝動過後,卻是一臉茫然地抱住她,坐在大雨裡發呆。
白無常站在他的旁邊,拉了一張冷臉,聲音也冰得嚇人。「狐小弟,莫要破壞生死規矩,離開曲柔,我要拘她魂魄。」
「她還有氣息,你拘什麼拘……」他不客氣地回應。
「她是該死了,是你強將她從鬼門關前拉回來,這是你不對,快閃開,別妨礙我執法。」
「小弟啊,大姐求你了。」胡靈靈轉為人形,不忘撐了一把畫上荷花的油紙傘擋住大雨,款款擺擺走來,無可奈何地道;「這小姑娘給了你什麼好處,非得你搶著護住她不可?」
「沒什麼好處啊。」他不自覺地摟緊纖弱的小姑娘,想當然爾地道;「我只是覺得她很好,又被小胖子欺負很可憐,命不該絕而已。」
「唉,照你這麼說,世上也沒該死的人了。」胡靈靈眨了眨眼,嬌媚地笑道;「白哥哥,你等等,待我跟他說道理……小弟,你做什麼?」
她纖指快速伸出,卻已來不及破壞他所布下的結界。
「小弟!別傻了,你這是得罪閻羅王啊!」胡靈靈氣急敗壞地想解開護住他和小姑娘的結界,卻是徒勞無功。
白無常的臉色更白了。「狐小弟,你強行扭轉生死,改變命運,對她、對你都沒有好處。」
「反正生死簿是你們寫的,塗改一下不就得了嗎?」他毫不在乎。
「無知的狐小弟!」黑無常從山崖邊冒了出來,手中的繩索拉著才從谷底拘來的石伯樂魂魄,幫腔教訓道;「你衝動行事,只不過多幫曲柔爭取幾天的日子罷了。你沒聽過閻王要人三更死,豈會留人到五更嗎!」
「閻老頭真不講理,說拉人就拉人?」他身處結界裡,不怕黑白無常強行闖入奪走小姑娘,但雙手依然緊緊地抱住她。
石伯樂鬼魂看著這一群人在吵架,神色顯得十分困惑,猶不知身處何時、何地、發生了什麼事。
「少爺!少爺!你在哪裡呀?」大雨中傳來石家隨從的呼喊。
「大龍,我在這裡。」鬼魂立即記起生前之事,見到曲柔被人抱在懷裡,就要上前搶人。「她是我的搖錢樹!你敢碰她,我砍了你的手!」
「死了執念還這麼重,很難超生喔。」黑無常拉回他,嚴正地道;「石伯樂,你已成鬼,快隨我到地府。」
「誰是鬼!我才見鬼了!」鬼魂還是生前不可一世的驕傲神氣。
黑無常伸手一抹,現出崖底躺著的一具血肉模糊的圓滾滾身軀。
「你說,那是誰?」
「那不是我嗎?那件新袍子才花了我三十兩……咦!啊?」鬼魂驚叫出聲,看看黑無常,看看不省人事的曲柔,看看斷成殘片的枯樹幹,再低頭看看自己足不沾地的灰暗身子,頓時嚇得軟倒在地。
「走了。」黑無常拉走他。
「狐小弟,你好自為之。」白無常臨走前也丟下警告。
「黑哥哥,白哥哥,慢走啊。」胡靈靈依依不捨,千嬌百媚地揮手道別,再轉過身子,睇著一臉倔強的他,再次強調;「小弟,石伯樂死了。」
「這壞蛋小胖子死了倒好,免得繼續為害世人。」
「他死了,小姑娘沒死,你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嗎?」
大雨滂沱,雨聲有如萬馬奔騰,其中還夾雜著石家隨從的聲音。
「少爺!出事了嗎?你快回個聲啊!」
會發生什麼事?呼喊聲越來越近,他的心念也飛快轉著,低聲唸咒,意欲觀看小姑娘的未來。
看了老半天,卻是一片空白,他大吃一驚,是自己法術失靈了,還是……小姑娘根本沒有未來?
石伯樂死了,隨從找到她,官府認定是她將石伯樂推下崖底,她百口莫辯,處以死刑,而曲家也逃不過石家的報復,家破人亡,無人善終……
「嚇!」他將小姑娘抱得更緊。「大姐,那該怎麼辦?」
「你問我,我問誰啊?你自己惹的禍,自己解決。」胡靈靈以目示意,睨視昏迷的曲柔,笑道;「要不,我喊白哥哥回來?」
不,他才不想送小姑娘到陰森森的無情閻老頭那兒!
他不明白自己在堅持什麼,但他就是不願意這麼一個好姑娘白白跟著小胖子去死。他的想法很簡單,他只希望她好好的、開開心心的過日子,將來他還要找小姑娘上山玩耍,再讓她親一親,一起爬樹捉迷藏。
可偏生石伯樂一死,她也跳不出干係。
最簡單的解決方法就是;石伯樂不能死。
噗一聲,他魁梧的身材一下子擠壓變形,轉眼就變成了白白胖胖、一身圓滾滾、像個大嬰兒似的石伯樂。
「大姐,崖底的小胖子就麻煩你埋了。」
他交代完畢,解開結界,然後眼睛閉起,身子倒下,抱著小姑娘躺在泥濘不堪的地上,「昏」過去了。
「小弟你……」胡靈靈也想昏過去了。
呃,他好像把事情搞得更複雜了。
「嗚嗚,伯樂孩兒啊,你怎能忘了娘呀!」一個肥婆娘抓著他的手,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連口水都噴出來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伯樂竟然忘性,什麼都不記得了!」像一團大圓球也似的胖老爺背負雙手,憂愁而焦急地在大廳走來走去。
「老爺、夫人,少爺八成在山上撞邪了。」石大龍驚魂未定地道;「那場大雨好像鬼打牆,大虎和大豹差點找不到回來的路,我和大獅明明聽到少爺的叫聲,卻只能在林子裡兜圈子,走不出去……」
「你們還說!」石鉅象怒氣沖沖地道;「你們四個沒有盡到保護少爺的職責,害他淋雨生病,來人呀,拖下去各打五十大棍!」
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他暗自咋舌。不僅外形相貌長得像,連脾性也一樣暴躁兇惡。
「爹,娘,不關他們的事。」經由他們為他建立的記憶,他——現在不是狐狸,不是小弟,不是胡不離,而是——石伯樂直接認了爹娘。「可能雨太大,我滑了一跤,磕到了頭,就啥都忘記了。」
「是啊。」石大虎趕忙猛點頭。「大夫也是這麼說的,只需好生調養幾天,少爺一定會記起老爺和夫人。」
「嗚嗚,伯樂乖乖,你終於喊娘了。」石夫人拭著淚珠,將一道黑不溜丟的菜色推到他面前。「老爺,別盡罵人了,快來陪孩兒吃飯。伯樂,這是你最愛吃的蔥爆肥牛肉,光喝藥不夠,你得補補身子才行。」
「嗯!」聞到那油膩膩的味道,他的反應就是作嘔。
「嗚,伯樂,你怎麼了?」石夫人呼天搶地,涕淚一抹,就揮到那盤牛肉裡。「快去請大夫,瞧他開的什麼藥,害我們伯樂吃不下飯!」
「娘,沒事,我只是不想吃加了太多調味料的菜。」
「伯樂生病了,別吃得太油。」石鉅象轉了笑臉,親自拿筷子從堆得小山也似的腿肉中夾出一支,舐犢情深地道;「伯樂,這是鹵雞腿,爹幫你撕開肉片,你小口小口慢慢吃,別噎著了。」
見到那幾十隻雞腿鴨腿鵝腿,他想到了山林裡自在飛翔的鳥兒,它們也是有兩條這樣的腿……他又是一嘔,拚命搖頭。
「爹,不要殺生,好嗎?」他低下頭為這些鳥禽默哀。
「咦!」石鉅象吃驚地看著愛兒。「你不是最愛吃肉嗎?牛羊豬雞少一樣,你就要翻桌子的。」
「好好的幹嘛翻桌子?砸壞了多可惜。」他細細撫摸桌沿的精緻刻工,說不定大姐也會喜歡這麼好的東西喔。
「可是你回家後,只喝水和吃藥,不吃東西不行啊。」
「好吧,有沒有青菜蘿蔔?水果也行。」他的確很餓了。
「還不快去準備!」石鉅象立刻喝斥下人。
「菜不用煮,也別燙,拿清水洗過就行了。」他笑瞇瞇地囑咐。
一刻鐘後,滿桌的雞鴨魚肉山珍海味換成了青菜蘿蔔鮮果甜瓜。
石鉅象啃下一片綠葉子,不禁老淚縱橫。嗚,他老了還要作牛作馬,陪愛兒一起吃草呀。
石夫人咬了一口蘿蔔,立刻痛苦地捧住下巴。唉,年紀大了,生蘿蔔太硬,差點繃壞牙了。
夫妻倆對望一眼,再齊齊憂心地望向愛子。
他吃得不亦樂乎,已經吃完兩盤鮮翠欲滴的生菜,啃掉一根蘿蔔,咂下一串葡萄,現在則是捧著甜瓜,一口一口嚼咬著。
「不用削皮去耔嗎?」石鉅象看他的吃相,憂愁地道;「我還以為他會發脾氣,將水果砸得稀巴爛。」
「老爺,咱伯樂果然撞邪了,肉都不吃了。」石夫人說著說著就嚎啕大哭起來。「怎麼辦啊?怎麼辦啊?」
「我哪知道怎麼辦。」石鉅象揉揉額頭,頭痛不已。
「嗚,都是曲家那女娃兒惹的禍,快送走她,免得伯樂再沾穢氣!」
他猛然一驚,都回來快一天了,他卻只顧著和石家人周旋,竟然忘記保護小姑娘。要是他一個閃失,黑白無常可會乘虛而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