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眼睛濕濕的?」他不解地拭了拭眼角。
「相公,你在流淚。」她聲音很輕,拿指頭為他拭去淚痕。
「我哭了?」三百年來沒掉過一滴淚的他竟然會哭,唉!人的七情六慾是怎麼回事?好像是心口一疼,眼睛就冒水了。
他得想一想,喔,原來——悲傷,流淚;開心,大笑;分別,流淚;撫摸,大笑。所以,分別是悲傷,撫摸是開心!呵!應該開心的。
「柔兒,你的手好軟,摸得我好舒服。」他綻開一個憨笑。
「相公……」曲柔輕撫他有如嬰孩般柔嫩的圓臉,她也好想哭,只是「回娘家」小住幾天罷了,為何搞得好像生離死別?
「柔兒,天上有白雲,地上有流水,山中有狐狸,很多事情都有天地的規律,不能再違拗下去,我保護你也差不多了,是該回去了。」
「你在說什麼?」是誰該回去?她?他?回哪裡?
「來,這個給你。」他從懷裡拿出一片綠得發亮的葉子,抓下她撫在臉上的柔軟小手,將葉片放置在她的手心,微笑道;「這是護身符,保佑你不受邪靈瘴氣所侵,平平安安,長命百歲。」
「這……只是葉子……」她止不住淚水,他又在跟她玩什麼遊戲?
「不是普通葉子喔,是神仙加持過的,有符咒法力在上頭。」
「你就愛玩,要爬樹摘葉子也不找我,什麼時候偷偷去摘的?」
「剛剛。」
「討厭!你騙我!」她再也撐不住笑容,搶過葉子,驀地哭了出來,大喊道;「石伯樂!我討厭你!我討厭你!非常討厭!一千個一萬個討厭你!討厭!討厭!」
「我有這麼討厭?」他心裡溢出一種酸酸的感覺,好像他不小心吃到未熟的梅子,卻又哽在喉中不上不下的酸苦滋味。
「你是很討厭……」曲柔慌地住了口。
這個孩子似的石伯樂,什麼時候如此深刻地牽扯她的心情了?
她趕緊以袖抹淚,鎮定地道;「相公,我回去看爹娘了。你干萬別去,雖然我大哥二哥好像有點原諒你了,但我爹娘看到你一定又會生氣。」
「我不會去的,我待會兒叫人送你回家。」
一直形影不離的他們終於要分開了,曲柔望著那對黝黑如墨的瞳眸,他總是開開心心笑著,無憂無慮笑著,現在也還是單單純純笑著,帶點水光,帶點憂愁——也許,是她想太多了。
心情紛亂,只能化作一句簡單的道別。
「相公,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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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究是要告別人間繁華了。
明天見巡撫是個好時機。等談完正經事,他出了巡撫府的大門,就準備在眾目睽睽之下,踩到香蕉皮摔死吧。這樣就怪不了任何人,誰也不必為他的橫死負責,他就可以安心回姑兒山修煉了。
唉,要不是大姐拚命催他,人界這麼好玩,又有陪他玩耍說故事的柔兒,他真是捨不得離開呀。
沒辦法,既然生為狐狸,那他只好繼續往狐仙之路邁進了。
夜深了,今晚柔兒不在,他也不怕現出原形,噗一聲變回狐身,踩著小蹄子,用鼻子頂開門,打了個大呵欠,往他那個軟軟的大紅枕頭撲飛過去,準備睡個有點寂寞的覺……
「小狐狸……」
身形凝住,四蹄在空中抓了抓,咚地一聲,他掉下地面,難以置信地望向坐在床帳裡的她。
柔兒……你回來了?你才回去一個下午就回來了?
「小狐狸,你白天躲到哪裡去了?晚上才出來?」曲柔亦是驚奇不已。不是夢,小白狐狸確實出現在房間裡,而且還是它自己開門進來的呢。
她跑下了床,抱起它的小身子,心疼地輕揉著。
「對不起,突然叫出聲,你有沒有摔疼了?我可得將你藏好,不然他回來了,說不定會抓你去扒皮……啊,不會了,他現在不壞了,你們可以一起玩……啊啊啊,呵呵。」
柔兒,你回來了,我好高興!他縱起身子,伸出小舌猛舔她的臉頰,好像不這麼舔,就無法表達出他滿心的興奮和歡喜。
「哈哈哈,你就愛舔我。」曲柔被它舔得酥癢難當,想將它抓開一些距離,豈料小狐狸索性抓緊她的肩頭,不肯離開了。
柔兒,柔兒,原來我好想你,才半天不見你,我就想你了。
「你這麼喜歡我呀?好吧,讓你親親,親夠了再給你吃果子。」
曲柔嘴角噙著笑意,乾脆按住小狐身,免得它掉下來。
從沒見過這麼「好色」的狐狸。要是待會兒石伯樂見到這只頑皮小狐,孩子心性的他一定也很開心,他們同樣帶著奶味……
一樣的憨奶味?
「賊小狐!還給我!全部還給我!」
男人的聲音突如其來,極為低沉,彷彿是從幽深的地底鑽了出來,帶著一股強烈的怨恨和忿怒,轟得整間房間不斷地迴響著「還給我」、「這給我」的回音。
曲柔全身寒毛直豎,慌張地四處張望,想找出那個闖進來的男人,隨即門窗碰地一響,無風自動關上,燭火也瞬間熄滅,整個房間陷入極度的黑暗,明明是夏日,週遭卻瞬間變得冰冷無比。
「誰……」感覺有人向她走來,她退後一步,壯膽大叫。
吱!身上的小狐狸跳了出去,往黑暗中那個看不見的人形撞去。
「可惡的小狐狸!咬我……」那人怒吼一聲,一股冷風橫掃出去。
碰!小狐狸撞上牆壁,結實的碰撞聲令曲柔的心都絞起來了。
痛死了!果然是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小弟我這些日子疏子修煉,竟然著了你的道!
「你是誰?你要做什麼?不准你亂來!」曲柔驚駭大叫,雙手在黑暗中摸索,想要抱起被摔出去的小狐狸。
「我是誰?你忘了?我是石伯樂呀,我來找你相好了。」那人陰惻惻地笑著,陰風猛烈地往她吹去。
惡鬼!不許你欺負柔兒!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賊小狐,你冒了我的身份,享盡我應有的榮華富貴,還睡了這小妞兒!」那人越說越恨,講到最後已是淒厲大叫,回聲又轟得房間牆壁不斷震動。「我不甘願!我不甘願!我要拿回來!」
「你在說什麼?」曲柔擋不住強烈的冷風,艱困地移步到床邊,眼睛稍微適應黑暗,看到那個人形慢慢現出淡淡的白色輪廓,驚疑地道;「你不是我相公,他講話不是這樣的!」
「我就是石伯樂,我教你看清楚了!」
「我才是石伯樂。」
燭光一閃,重新亮了起來,曲柔用力眨了眨眼,就看見房間多出兩個人,彼此隔著一張圓桌,劍拔弩張地對峙著。
一個是她所熟悉的石伯樂,圓圓的娃娃臉沒有笑容,黑眸凝重,額頭正緩緩淌下鮮血;另一個則是披頭散髮、渾身血污,相似的圓滾滾身材,依稀看得出他那殘酷的目光,緊擰的嘴角,狠戾的臉色……
他也是石伯樂……
天!她震驚得無法思考。這是什麼情況?石家有雙胞胎兄弟嗎?他們故意躲在房間突然跳出來嚇她嗎?
「惡鬼!走開!回去你的地方!」這個石伯樂大叫一聲,雙手比劃起來。
「哼,我還怕你這只賊狐狸的把戲嗎!」那個石伯樂也是雙手一揮,不屑地吼叫道;「這些符是什麼玩意兒!唬不了我的!」
剎那間,叭!叭!叭!所有貼在樑上、床底、桌下、椅背、帳頂的符咒紛紛剝落飛出,甚至簾子後面的馬桶也蹦跳而起,將幾張紅色符咒擠了出來,頓時整間房間不起符咒大雨,好似天女散花,令人眼花繚亂。
「起!」這個石伯樂將所有符咒打向那個石伯樂。
「去!」那個石伯樂將符咒轉了方向,往曲柔撲了過去。
曲柔跌坐在床上,眼睜睜看著一團符咒再度轉個方向,全部飛撲在那個石伯樂身上,他卻只消一抖,立刻全部震落,同時也震落了一身濃污血水,從他離地一尺的衣袍流了下來……
她明白看到了什麼,頓時背脊發涼,驚駭得無法叫出聲音。
「柔兒!」這個石伯樂正在努力鬥法,急得大叫道;「拿樹葉護身,快念菩薩,還是阿彌陀佛都好!」
「啊……」曲柔慌忙按向胸口,那裡貼身藏著包裹樹葉的帕子,手心才按了上去,頓覺一股暖流源源不絕注入,稍稍平穩了她的驚恐。
「求玉姑仙子保佑相公……」
「不要念玉姑仙子!」他焦急大吼;「念佛!惡鬼最怕佛號了!」
曲柔趕忙拿出葉子,緊張結巴地念道;「喔……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阿……」
聲聲佛號,念得斷斷續續,支離破碎,卻讓那個石伯樂變了臉色。
「可惡!沒辦法使力!」那個石伯樂臉孔扭曲,破口大罵道;「賊狐妖!你竊佔我的身份,竟敢搬佛出來對抗我!」
「我也是不得已的,我很快就要走了,你快回去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