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裡擠了一堆大男人,大家以眼神無言地討論之後,決定讓南風來開口。
南風走到榻前,坐在福氣身邊,猶豫片刻後才道:「小妹,考妳一個問題。」
福氣不敢相信,在她吐了血、身體如此虛弱的情況下,哥哥們竟還有心情考她!
她理智地拒絕:「四哥,你還是有話直說吧。」
伎倆被戳破的南風只得陪笑道:「好吧,那我就說了。小妹,妳,有娠了。」
福氣脹紅了臉,似乎沒料到自己的情事會讓父兄知道。她又羞又好笑地瞥了站在遠處的樓然一眼。
「別開玩笑了,四哥。」如果她懷孕了,早在隱秀離開的幾個月內,她就會知道了。距離他們最後一次見面已過半年,如果她懷了孕,現在早就大腹便便了。
歎了口氣,看來小妹傻歸傻,可一點兒不笨哪!南風總算決定切入重點。「小妹,妳把女史的職位還給我吧。」
福氣瞪大雙眼。「四哥——」
南風打斷她的話。「難道妳還不明白嗎?儘管我是男兒身,但我比妳適合待在後宮裡。我跟妳一樣,從小就想入宮寫史,我從來不覺得我當女史是一種犧牲,相反的——」
「他樂在其中。」站在角落的樓然有些嘲諷地開口道。
南風回以一笑。「多謝妳的補充,樓然。」
「是、是嗎?」福氣無法相信,轉而向父兄們以眼神徵詢。
福太史首先點頭。「確實是這樣,女兒。」
東風與西風也點頭。「沒錯,老四打出生起,我們都當他是女孩。」
福氣轉頭看向北風。「三哥,你怎麼說?」
福北風一身襤褸,不知道剛從什麼地方回來。他天香國色地微笑道:「我想我不會用『樂在其中』來形容老四對於當女史的熱中。」
「哦?」總算有人持不同的意見了。福氣鬆了口氣。
但北風接著說:「老四的情況,比較像是如魚得水、逍遙自在、游刃有餘。」
福氣的小臉垮了下來。
南風擁著她的肩膀,安慰道:「小妹,妳當女史十分地盡責,也十分稱職,但是妳並不真的快樂。妳可以問問爹,他寫國史時開不開心?妳也可以問問老大和老二,當他們捉到君上言行上的小辮子時,有沒有很有成就感?再不然,你還可以問問老三,他在民間和三教九流的人混在一起街談巷議痛不痛快?」
福氣再度以目光逐一詢問。
男人們紛紛點頭如搗蒜。
「而我,」南風說:「我確實喜歡女史的工作,特別是有樓然在一旁協助我。」
「不用客氣。」一旁的樓然忍不住插嘴道。
當下,福氣沉默地低下頭看著自己沾滿了朱紅色墨水的手。這幾年來,以彤筆記史使她的指縫中經常沾染硃砂的顏色,一時間很難洗去。
她辛苦耕耘著自己熟悉的領域,付出青春,而今卻得被迫承認,她當女史當得並不快樂。不,她不同意。
南風看出她的不豫,他說;「小妹,人一生中有無數可能的際遇,最初決定的方向未必就是最好的選擇。人會老、會成長、會改變,今日之我與明日之我,在面對同一個情況時,也許會有不同的看法,因為考量的層面不再相同。因此,儘管妳一心想在後宮裡完成自己從小立定的志向,但眼下,妳卻必須問自己一個問題。妳……愛他嗎?那個讓妳無憂無慮的眼神蒙上一層輕愁的人。」
南風一席話像是一首古老的歌謠,道理簡單,卻撼動人心。
福氣閉上雙眼後,又再度睜開。她不是不明白父兄們今日齊聚一堂的原因。他們關心她。可惜,她早已決定——
「愛。」她毫不遲疑地說。與隱秀相遇、相識、相知、相愛,將近十年的歲月裡,她從來不曾懷疑過自己對他的感覺;種種深厚的情誼背後,是她對他無法克制的關切、不捨與思念。能讓她輕易接受了他的一切的人,這世上,唯有隱秀。
她想她非常愛他。
北風在這時候拍手大笑。「那問題就解決了。」
福氣好笑地說:「好精采的演說。四哥,你果然是宣講女箴最合適的人選。可惜你們是白忙一場——」聽到這裡,所有人的表情都垮了下來。
福氣歎了口氣,繼續說道:「先前……呃,我昏睡幾天了?不管,總之,先前我一聽見他死了——這一定不是真的——可當下我還是明白,我沒辦法繼續若無其事地留在後宮裡。我得去找他,親眼看見他活得好端端的才行。」她抬起一隻手臂伸向她的父親。「爹……」
福臨門上前抱住女兒。「傻孩子,爹知道。」
福氣認真地道:「我從來沒有這麼愛過一個人。我不能放棄他。」
見此情景,男人們紛紛鬆了一口氣。北風笑道:「那麼接下來,就是安排出宮和一趟北境之行了。小妹,我自願當妳的車伕,這種深厚的手足之情,真教人感動吧。」
相貌幾乎一模一樣的東風西風不約而同道:「你少耍點嘴皮子,會讓人更感動一點。」
福氣破愁為笑。
而樓然,站在角落的樓然看著這一幕,也不禁欣羨起來。
南風不知何時來到她的身邊。「羨慕嗎?」
樓然瞅他一眼。「我不回答這種私人的問題。」這句話使南風也隨之微笑。
終章——蒼雪卷
九月,天雪山夏季牧場已開始降霜,今年霜期稍晚,牧人們正準備遷徙牛羊群到山下過冬,羊兒馬兒牛兒紛紛對這塊土地上的草根報以留戀的嘶鳴。
谷口,一匹快馬飛馳而至,報信的牧人遠遠便高呼起來:「阿思朗!你有訪客!」
正躺在結霜的草原上看著羊群的年輕男人一躍而起,順手拍去身上的草屑,回應道:「就來。」隨即往報信人的方向走去,發現是沃薩克家的人,他的一位表兄。「咦?罕木夏,你不是在冬季牧場那裡修補柵欄?怎麼上山來了?」
罕木夏道:「山下來了一個客人,說是來找你的。」
「找我?」年輕男人笑道:「該不會又是其他部族的女財主吧。」
這半年來,又有不少人去向穆倫提親。笑話!穆倫哪裡能代他決定終身大事。天雪山上的人們可是一夫一妻的,婚姻大事絕不能兒戲,要慎重考量才行。
「想得美。真搞不懂那些姑娘是看上你哪一點?要胸沒胸,要膀沒膀的。」罕木夏搖頭。「不過這回不是那些水姑娘,是個乾巴巴的小丫頭,說是從山那邊過來的,走了一千多里才到咱高原這邊。」
山那邊?年輕男人瞬間瞇起了眼。這是北夷人對天朝所在之地的稱呼。兩國以天雪山為界,而北夷疆界大部分都位在高原中。
一個乾巴巴的小丫頭?走了一千多里?有可能嗎?
穆倫日前才啟程到盛京去傳達天朝琺玉皇子的「死訊」,他人也才剛剛回來而已,有可能那麼快……是她嗎?
罕木夏沒留意到阿思朗臉上微妙的表情變化,他開拉大嗓門說:「呼倫要我來催你下山,他說你可能會想看看那個小姑娘。」
那麼,應該就是她了。阿思朗眼中有一閃而逝的激動,他將馬鞭收進腰帶裡,回頭看向羊群。「我再個把月就會回去了,你其實不用特地跑這一趟。」
高原地形崎嶇,光是單馬來回夏季與冬季牧場兩地,就要花上半個月的時間,更不用說要趕著羊群下山時,時間得花上雙倍。呼倫讓罕木夏特地上來這一趟,有點太過焦急了。
罕木夏終於發現阿思朗似乎沒有很高興的樣子。他皺著眉問:「你不打算先下山嗎?呼倫特別要我好好看一看你聽到這消息時的表情,他說你會開心到在地上打滾。呃,可是我還沒看到……」
阿思朗聞言,忍不住哈哈大笑。「呼倫年紀大了,他喜歡開玩笑。」
「我懷疑。」穆倫不知何時來到他們身邊,雙手插在挺拔的腰後,帶著笑意的碧眼閃爍好奇的光芒,直勾勾地看著身穿北夷皮毛服裝的阿思朗。「如果來的人就是『那位姑娘』,照理來說,你現在應該已經搶上了馬背,衝下山去才對。」
一定是因為血緣關係作祟,不然穆倫不會這麼清楚他的想法。「聽罕木夏的形容,我想是她沒錯。」
話才說完,他就發現罕木夏和穆倫紛紛期待地看著他,似乎真的很想看他在地上打滾。可惜他們要失望了。
「我不能現在就下山去。」不待詢問,他自己招了。「萬一她只是來看我死了沒有,那看到我以後,她就會走了。」他不能讓她走。
罕木夏完全不瞭解這是哪一國的想法。他搔搔頭,偏著臉道:「可是你不去見她的話,萬一她等得不耐煩想走了,可來不及留住她。」
穆倫讚許地瞥了罕木夏一眼。說得好。
阿思朗沉聲道:「那我就更不需要提早下山了。」他早已說過,這一次,如果她要他,那麼她得自己來找他。給出全部,他才會接受,否則他寧可思念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