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經不需要問,但他需要她親口告訴他。「妳是誰?」
福氣無法逃避。她顫聲道:「我是福氣,是太史福臨門之女,左右二史是我的兄長,我是福家直系繼承的女史氏……」
他沒有聽完她的身世,因為他早已知悉。滿滿相思之苦盈滿胸口,他纏綿地吻住她。
「不管妳是誰,現在妳是我的了……」他吻她,無盡的吻。「我的福氣。」
他眼中的激狂令她顫抖,她沒有想到他會找到她。倘若不是冬雷震震……
因此她從沒有考慮過,萬一他找到她,接下來該怎麼辦?
而眼下,她也無法思考。他眼中的激狂使她一心只想安撫他,此刻他一身逆鱗,稍稍碰觸都會使他瀕臨極限。
當他不只吻她,還伸手探索她柔軟的胸前時,她驚喘一聲,無法阻止他越過雷池。今晚,她將如他所說,是屬於他的。他的福氣。
閣樓的房門緊鎖,侍女們已經在樓下入睡,沒有人會上來打擾他們。以樓然做事的方式,肯定會確保那一點。
她輕憐蜜意地回吻隱秀,一旦越過雷池,就無法不碰觸他。
「福氣……」綾羅帳內,他啞聲喚她,彷彿想確認她的確存在,雙手撫遍她全身,兩人身上的衣裳不翼而飛。
「我在這裡。」她吻著他的長睫,以她的柔軟感覺他堅硬結實的身體。這是隱秀……再沒有別人了。
得到她肯定的回應,他胸口漲滿柔情。過去有多少幽寂的日子,他頻頻喚她,卻得不到任何回應。而此刻,她就在這裡,在他身下。
夜華深重時,他將自己托付給她。
隱秀不是個輕易交出自己的男人,一旦給出,就是毫無保留,全盤地給。
得到他的時候,福氣痛出了眼淚。不為那貫穿的痛楚,而是為他深深感覺心痛。為她終將辜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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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冬雷震震的一夜後,沉寂的後宮彷彿也隨之驚蟄而起。傳聞漸漸流布開來。重點是一條流貫宮廷的御河。故事從某日開始講起,與一首以槐葉為箋的騷體詩歌有關。
某日,一名宮女為了撿拾不慎掉落在御河裡的頭簪,無意間看見浮著碎冰的河水裡飄著一片片槐葉,葉上有字跡。每一片槐葉上頭都寫著同一首工時。
當其中一片槐葉箋被好奇地撿拾起來後,那詩歌便在每個宮人間傳開:
冬漫漫兮夜無眠
思伊人兮心傷悲
將何往兮尋芳蹤
日逾邁兮空徘徊
詩歌大旨是講,在漫漫冬夜裡因思念伊人而難以成眠,遍尋伊人倩影,但日月遞嬗,韶光飛逝,仍尋不著伊人的芳蹤,只好在夜中獨自徘徊。
於是,一個追求而不得的故事在耳語間逐漸發酵。
寂寥的深宮,一首詩開啟了宮人們對於情愛的渴盼。
於是,在經過御河時,人人都忍不住多花些心眼看看那浮著冰的水面上是否還有人寫下詩箋?結果竟然真的有!
同樣是以槐葉為箋,只不過這次是以朱墨寫就,風格與第一首被發現的詩迥然不同,但同樣人人都能朗誦。
日逾邁兮君亦知
莫蹉跎兮空徘徊
心黯然兮妾懷憂
難兩全兮勿相催
這首詩的意思是說:您也知道時光飛逝,既然如此,就別再蹉跎歲月,把握自己的前程吧!儘管妾心也黯然憂傷,只恨世事難以兩全,還請您體諒,萬勿催促。
兩首詩前後出現,顯然是贈答之作。於是,人們忍不住開始臆測,詩歌裡的「伊人」與「君」究竟是誰?
在深宮內院裡,后妃禁止與帝王或皇子以外的男性接觸,能如此大膽地在禁苑中以詩歌表白心意的,恐怕是已經絕望到極點且頗有文采的宮人。
也許是一名愛上宮女的官員,偶然見到了佳人後,念念不忘,卻礙於後宮森嚴,難以親近。
也或許是經常在宮裡發生的太監與宮女的情感糾紛,透過詩歌的書寫,來表達內心的倜悵。
也許也許……種種的也許不斷地被人臆測著,然而始終沒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因為從來也沒有人親眼見到寫下詩歌的人,宮人們只是在御河中三番兩次看見那寫滿心緒的槐葉隨著御河河水悠悠流過深宮,從冬天到春天,整整一個季節。從追求、到追求不果,到心灰意冷決意放棄。
人們看到的最後一首詩,是出自那位男「君」的手筆。詩箋上只有簡短兩句——
心欲狂兮情難抑
意相違兮將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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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久冬雷震震的一夜後,他總在深夜時來拜訪她的香閨,在天明前離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福氣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她既無法拒絕他,也趕不走他。
隱秀來時,往往只是一味索求,從來不提一句要她放下一切跟他走的話。
他只是一再地寫著那槐葉上的詩,向她表明他的心意。
這是後宮裡的一樁奇事;對宮人們來說,這些詩歌彷彿是寂寥歲月裡的慰藉。身為女史,自然有人為她送來「證物」,於是她的桌上擺滿了槐箋,句句詩裡都藏著他不再在她面前提起的隱隱情瀾。
隱秀,她該拿他怎麼辦?他現在之所以還留在宮裡,是因為還在喪期中。等到喪期在一個月之後結束,他就會離開了。
深夜裡,他一如往常地前來造訪她的寢房,像花又像霧。
繾綣過後,他在黑夜裡擁著她,耳邊低語:「我只問妳一句,肯不肯放下一切跟我走?」
終於還是得面對這個問題了嗎?「隱秀,你知道我不能……」
「沒有能不能,」他悲傷笑道:「只有愛得夠不夠的問題。福氣,妳愛我終究不如我愛妳。在妳心中,妳把寫史這件事情看得比我還重。」
福氣猛地搖頭。「不是這樣的,真的不是!」她從來沒將隱秀和寫史這件事拿來比評過。他是她心中最重要的那個人,但她仍必須留在宮裡記史,不能伴隨他到天雪高原去。這原該是兩件不相干的事。
幾個春夢般的深夜裡,他在她耳畔述說著那雪原上的種種。她知道他想要回去。在那裡,可以自由地笑、盡情地表現自己。
然而他也要她。他表達得非常清楚。
常常,福氣都忍不住為那份情意深重流淚。偏偏,世事難兩全……
隱秀一直以他的方式試著打動她的心,無奈小小福氣的心卻堅定若盤石。
她從來沒有在兩難的情況下選擇他,即使在他們已然如此親近,幾乎要融入對方體內的情況下,她將自己給了他,卻仍給得不夠。
那使他無法忍受。瞥見桌上的槐箋,他拿起最近的一片。
「心欲狂兮情難抑,意相違兮將遠去。若是妳,妳怎麼回應?」
福氣閉上眼睛,輕吟:「路迢迢兮途漫漫,願珍重兮身常泰……」
儘管早有預期,隱秀仍不禁苦笑。
他摘下頸上的玉飾放進她的手裡。「這是當年我出宮去擔任大司空時妳給我的平安符,我現在把它還給妳。福氣,我不會再回來了。以前妳給我十年的時間,現在距離十年的約期還剩三年,換我給妳三年的時間考慮清楚,對妳來說,到底什麼才是最重要的?如果妳要我,那麼這一次,妳得自己來找我。我得先說清楚,我只接受全部的妳,全部,而不是一部分,妳懂嗎?」
福氣無法點頭回應,她緊握著那塊玉飾,眼淚撲簌簌掉了下來。
隱秀最後一次擁她入懷。「福氣……不知道我會不會終究將為妳而發狂?」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在深夜中見面。
喪期結束,隱秀出宮,他真的再也不曾回到這個宮廷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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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後,她就聽見了他的死訊。
隆佑二十八年初秋,北夷穆倫單子前來朝覲天子。這是兩國間前所未有的大事。兩國雖曾通婚,但過去北夷從不曾派遣使者前來盛京朝覲過。
在無預警的情況下,穆倫單子帶來隱秀的死訊。
七皇子在高原上不慎墜馬,跌入深谷中,粉身碎骨。
儘管福氣懷疑這死訊的真實性,但在聽見宮人轉述這個由穆倫單子親自帶來的訊息時,她還是搗著胸口,「哇」地嘔出一口血,當場昏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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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福氣清醒過來時,是深夜。彤筆閣裡來了意外的訪客。
她睜開眼睛,虛弱地看著父親、兄長——大哥、二哥、四哥……以及,許久不見的三哥,北風。連他都來了!
他們全家人已經很久沒聚在一起過了,大家都很忙。
不論是在朝廷還是民間,總有記不完的事件、查證不完的真相。福家人一向缺少自己的時間,他們忙著為後人留下信史,卻忘記多留一點時間來審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