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城門開了,一隊戎服士兵騎著馬往隱秀所在的方向而來。
遠遠地,隱秀見到一面紫色的龍形王旗,是天朝的象徵。來人應該是守城的將領。
但在王旗後頭,卻還有一隊人馬衝出,身穿北境人一貫的皮毛裝束。那群人所騎的馬匹遠較前頭那隊人的馬兒來得更加高大強壯,後發先至,竟比持王旗的隊伍更先到達隱秀面前。
荒涼雪地中,隱秀身穿黑色朝服,身披氅衣,他獨立殘雪中,雖不言語,卻散發出尊貴的氣度。
雪是白的,他的臉色也是白的。
雪是冷的,他的身體也是冷的。
但他沒有顫抖。
甚至在那群後來居上的人馬氣勢喧騰地來到他面前、將他及隨從隔開,團團包圍住,使他孤立無援時,他仍凜然以對。
高大的馬匹在他面前停下,為首的是一名身形高大壯碩、身穿北夷裝東,以藍色布巾半遮住面孔的男子。
隱秀認出他的身份,是因為他有一雙碧色的眸子。像母親、像蘆芳一樣的碧眸。當下他微微震顫,因為這人必定與他有著血緣上的關係。
在他以為自己已經孤單無依多年之後,他回到母親的故鄉,這才猛然想起,這些人與他母系的關連。
那人俐落下馬時,緩緩扯開布巾,露出一張隱在暗紅色落腮鬍下的臉龐。那張臉令人意外的年輕。
他音質醇厚有力,有著不容質疑的權威。「你就是琺玉?」
隱秀注意到他沒有尊稱他為皇子或他的官職。
他雖然比這名為首的男子更加年輕,但他同樣沒有畏懼。
只見皇子隱秀沉著地互擊雙臂,拱手,以額短暫碰觸相接的雙手,行天朝使者之禮。「吾乃天朝臨穹經略宣撫使,奉敕治理臨穹之地,見過大單于。」
那對碧眸隱然閃動,落腮鬍下的唇線線條微微向兩旁扯動。
「不錯,頗有膽識,可惜外表太嬌,你應該再壯碩一點。另外,我們北夷人常常被你天朝人稱為化外之民,是無禮之徒,所以你儘管行你的朝廷大禮,可別指望我回禮。」
隱秀墨色的雙眸同樣閃過一抹詫異。再然後,他聽見那人說:
「況且在我們這裡,沒人叫我什麼『單于』,難聽得要死,活像『蟾蜍』,大夥兒都叫我『頭兒』,你也可以那樣叫我。不過既然以後我們應該會經常見面,那麼我想,你可以叫我一聲『舅舅』,或者直接叫我的名字——穆倫沃薩克。意思是……」
「草原上的狼。」隱秀接口道。多年前,他曾經聽過母親說過一些家鄉的事,其中包括母親這個最年幼的弟弟。他只是沒想到,北夷的首領已經易代,不再是呼倫沃薩克的天下了。
穆倫碧眸再度閃動,彷彿沒意想到這名天朝皇子會懂得一點北夷的話。正想進一步考驗他時,突來的清風拂來一絲來自隱秀身上的香味。
他立即擰起濃密的紅眉。「你服毒?!」
隱秀很清楚他瞞不過穆倫這件事,因為他經年服下的毒藥,正是母親嫁妝裡的「冰涎」。這種毒,毒性溫和,除非過量,否則不會致人於死,但也不能經常使用。由於「冰涎」無臭無味,服下後卻會使身體散發出微香長達一年之久,因此有些北夷女子會拿來當作香精使用。天朝的宮廷御醫不曾見過這種北境之物,因此隱秀才能用它來裝病。
「我已經沒再服用了。」在邊境這裡,可沒有太醫時時監控著他的身體狀況。天高皇帝遠,早在離開盛京時,他已經停止服毒,但身上那股香氣卻仍未消失。
「最好如此。」穆倫道:「除非你想死,否則常年服用冰涎的人,最後往往會因為體衰虛弱而死亡。你服了幾年?」
冷列的風吹動隱秀的黑髮,他平靜地回答:「十三年。」
穆倫無法想像怎會有人膽敢連吃毒藥吃了十三年!就算那種毒藥毒性不強,終究還是毒藥啊!愕然的神色浮現在他碧色的眸中。
隨即他想起多年前隱秀的母親朵哈兒沃薩克在宮中猝然死去的訊息。他重新審視站立在高原上的隱秀,半晌,他垂下眼眸。
「我收回我先前的話。雖然身體看起來不頂壯,但你的心似乎比我想像的還悍。在高原上,我們族人有個詞叫做『阿思朗』,你知道它的意思嗎?」
隱秀知道。「意思是,明知道眼前是懸崖,卻還是要跳下去的傻瓜。」
穆倫眼中浮現一絲滿意的神色。「我想你的北夷名字可以叫做『阿思朗沃薩克』,因為在我們這裡,傻瓜和勇者經常只有一線之隔。」
隱秀先是一怔,隨即大笑出聲。那笑聲中有一抹對於自我的嘲弄,穆倫聽出來了,也跟著爽朗笑開。
雪原中,兩名截然不同而各有千秋的男子,以他們的笑聲響亮了這片廣大的土地。
終於趕到隱秀所在之地的臨穹守將乍見這景象時,全然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唯一的想法就是,這位宮廷派來的皇子,他黑色的眸與黑色的發,看起來像是雪地裡最華美的色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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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夷人多逐水草而居,在天雪山群的高原地帶,以部族散居的方式經營高山畜牧和礦石、藥材的採集。
雖然在與天朝百姓通婚後,有少數人選擇居住在地勢較為平畑一的臨穹城,但多數人仍然選擇依山而居,依山而食。
他們豢養能夠適應高原地形的馬匹,飼養皮毛保暖珍貴的羊群和牛只,無論男女,都是家族部族財富的生產者。他們在春天時趕牛豐上山放牧,秋末時再將牛豐趕回山下牧場。
春夏時氣候較為溫暖,便入山開採珍貴的玉礦,所出之玉,稱為「冰玉」,通體透明而溫潤,海內外各國都視為奇珍,不惜花費重金購買。此外,不同季節裡生長在山中的藥材,因為物稀為貴,奇貨可居,也是部落的財富來源。
由於這個國家的人民散居在一般人難以到達的高原上,因此多數人對於他們的人數多寡、財富多寡、礦藏多寡……等等,都不算瞭解,是一個相當神秘的國度……或者,連「國」都稱不上,因為當地居民只有「部族」的概念,不認為自己是一個國。
或許就是因為他們的「國境」所在太過偏遠,再加上要統治這群人並不容易,因此許多朝代的統治者在處理北夷的邊防關係時,往往採取「放任」或「羈縻」的策略。天朝即是採取後者的方法,以通婚的方式,確保友好的關係。
然而誰又能料到,北夷女子進入天朝宮廷之後所面臨的種種問題呢?
隱秀印象中,母親雖然受寵,卻不算快樂。在她有生之年,她經常看著北方,當時他不懂那就是「思鄉」。
而歷代史書中關於北夷的記載也太過簡略。隱秀想,恐怕即使是福太史那樣曾遍歷每一吋天朝國土、學識豐富的史官,也無法詳盡說明有關北夷的風俗民情。
過去他雖然曾經聽母親說過家鄉的風情,但畢竟不多。
比方說,他就不知道,這裡的人是如此地強悍、熱情,個性外放不羈,對於禮教幾乎完全無視,但家族間的階層與統治關係,卻又相當穩固,並非真是茹毛飲血的「化外之民」。
隱秀身為帝王的使者,照理說應該留在臨穹城治理他的領地,然而臨穹城的邊防幾乎形同虛設,北夷人出入這關城猶如出入自家廚房,往來無阻,相對的,臨穹邊地居民也深受北夷風俗影響,半夷半夏。
因此他明白,他堅持在這連春天也寒冷的高原上穿著天朝服飾,在人們看來可能太過矜持,然而,他又能如何?
福氣說得沒錯,不管他到哪裡,他都是個皇子,倘若他輕易捨棄了這身矜貴的服飾,骨子裡,他還剩下什麼呢?
於是他穿著象徵王權的華麗衣裝,跟隨穆倫前往沃薩克部族在天雪山群中的夏季牧場,同時也遭到許多「親戚」的訕笑。然而那些嘲笑沒有半點惡意,甚至還有許多「表兄弟姊妹」打起賭來,看誰能讓「阿思朗沃薩克」換上適合雪原的服飾。隱秀不打算讓他們如意。
隨著豐美的草原養肥了羊群和牛群,隱秀在北夷男人看來「太嬌」,但在天朝卻極受歡迎的體形漸漸變得健朗。
穆倫嘲笑隱秀好比是他們沃薩克家族豢養的那群牛羊,被天雪山的好山好水養得漂亮極了。隱秀花了一些時間才能接受這裡人講話那種不加修飾的方式。
他們想笑就笑,完全不顧念被嘲笑的人可能會自尊受傷。隱秀當然有他昔日的自尊要把持,他畢竟當了二十年的天朝皇子。
當然,也有人不怎麼欣賞他的「過去」,但是他一身傲骨,不曾把那些奚落當成一回事,即使他心裡確實有著疑惑,他到底算是哪一個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