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信史往往只能被記錄,而不能被流傳。所有可公諸於世的史料,或多或少都必須經過修飾。
這也就是為什麼她必須入宮當女史的原因。
在福家,女孩比男孩的地位更重要。
多年前她就立下宏願,要入宮當女史。可是好像才一眨眼工夫,就已經到了要做最後決定的時刻了?
見她出神,南風歎息了聲。「福氣,妳還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嗎?J
福氣遲疑地回答:「二月十三日?」
南風搖頭。「不,已經十六日了。福氣,妳滿十六歲了。」
十六歲?!真過到連日子都忘記了?她已經十六歲了!
福氣驀地想起三年前入宮時,家裡人的決定。當時他們說好,等她年滿十六之後,再來做最後的選擇。因為一旦入了宮,除非死亡,否則一輩子都不能走。過去在宮裡擔任女史的福家女子,無一例外。這是個艱辛漫長的工作。
可她是初生之犢,什麼都不怕。南風堅持要她滿十六歲後再來做決定。
石室裡,就著燭光,南風仔細地端詳著福氣的神情。
福氣七歲那年,他們兄妹倆見過一次面。之後她果真入了宮,這三年來,福氣在宮裡的大小事,他多少略有耳聞。曾幾何時,當年那個無憂無慮、天真純良的小福氣已經長成了一個懂得憂愁的少女了?
他靜靜瞧著她,試探地問:「其實,妳可以不用入宮的,福氣。」
福氣猛地睜大眼睛。「不行的,女史大人,我一定得——」
「妳先聽我說。」南風打斷她的話。「為世人留下歷史的紀錄固然是重要的,但是並不是每個人都適合做這項工作。事實上,在妳還沒出生前,我就已經在做入宮的準備了。我一直被當作是女子在教養著,我入宮多年,早已習慣這樣的生活,但妳不一樣……小妹……」
也許是那聲「小妹」,使福氣忍不住泛起了淚光。
她已經很久沒有喊過南風一聲四哥,在她心中,南風一直是崇高而遙不可及的女史;可矛盾的是,她又覺得不該讓男兒身的四哥一直待在後宮裡。
南風輕聲勸說:「小妹,妳正值荳蔻芳華,妳的人生還有很多的可能性,將來,妳或許會為了一個丰姿絕代的男子心動,妳或許會愛上一個人……」
他不是不知道七皇子與妹妹之間隱然的情誼,他們當史官的一向有自己的消息來源。
見福氣低頭不語,南風又道;「倘若妳入了宮,當了女史,有朝一日,妳可能會後悔……」
「不。」福氣搖頭說:「我不會後悔的。」隱秀已經要離京了,他們以後都不會再見面了。而且當女史是她這一生的志業啊!早就已經決定好的事,怎能中途改變。
「別逞強。」
「我真的不會後悔。」可當她凝神看向南風時,已經淚流滿面。
「那為什麼流淚?」
福氣猛然搖頭。她也說不清楚。只是覺得,心頭有一種悶悶的感覺揮之不去,就像初潮來時的感受。
南風憐惜地看著自家小妹,歎道:「小妹,妳該知道,這宮裡有多污穢吧。」他雖久住後宮,但一開始時也很不適應。
福氣想起未明宮裡的惠昭皇后,想起被逐出宮廷的三公主,想起多少冤死在這華麗宮殿裡的幽魂,想起隱秀那難看至極的笑。
她眼神隨之黯然。「我知道。」
「我已經住了很久,再多看一些也無所謂,但是妳還很乾淨,小妹。」他舉起燭台,照亮福氣的眼眸。「看著這火,妳不是飛蛾,妳可以遠離這些。」
福氣抖著唇,雙手撫上南風的面紗,輕輕將面紗摘下。
「大人……四哥……」面紗下,是一張絕代容顏。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那遙遠的東土漢朝協律都尉李延年的佳人歌是這麼歌詠的。一首佳人歌,從東土流傳到西洲。
七歲那年,第一次見到這絕世容顏時,她就再也無法辨別其他男子的美醜了。「四哥……你才二十四啊。十年深宮歲月,也該夠了。你該離開這宮廷,去看看外頭的世界,讓世人知道,天底下竟有如你一般的神人丰采,那些膽敢自稱絕世美男的世俗平庸男子在你面前都該自慚形穢……至、至於我呢,我是福家的女兒,打出生就注定了要當女史的。你別跟我搶,好嗎?也讓我這當了不少年米蟲的ど女有機會為咱們太史家做些真正重要的事吧。」
沒有面紗的遮蔽,南風那雙溫潤如星的眼眸教福氣看了直想哭泣。
如果南風不是在十四歲那年就入宮當女史,他們兄妹倆會有更多相處的時間。在福氣心裡,她一直無由地覺得自己愧對這個年長她八歲的四哥。
許久,他揉了揉她的額發,輕歎道:「吾家有妹初長成。」
那句話,使福氣又高興又難過。她撲進兄長懷裡,貪戀手足親情。
南風眼中仍有憂慮。讓福氣入宮寫史,真的好嗎?
如果可以的話,他願這個小妹能無憂無慮地過一生啊。
第九章
臨穹為國境極北之城,地勢奇高,終年有雪,氣候冰寒,為群山環繞,其最高峰為天雪山,北夷人稱此山為「聖山」,夷人多依山而居,善牧牛馬。化外之民,難以轄管,太祖初建國時,即采羈縻政策,與北夷單于之女和親,每年贈以金銀絹帛各十萬之數,免其朝貢儀節。三代以來,邊地無事。至隆佑朝時,以夏妃薨殂一事,遣皇子琺玉治臨穹,任經略宣撫使,兼任中郎將。
(《天朝國史·地理志·臨穹》太史 福臨門)
男子二十歲行冠禮,代表成年,足以承擔責任。
隆佑二十一年,七皇子年滿二十,行過冠禮後,皇子便奉詔前往位於北境的封地,臨穹。
臨穹位於邊地,與北夷接壤,過去由於兩國王族接連三代通婚,才將這素來難以納進天朝版圖的民族收為臣民,兩國締結友好的關係。
然而由於夏妃的死亡,導致近年來這難以控管的邊陲之地有蠢動的跡象,因此才由擁有一半北夷血統的琺玉皇子前往綏撫。
皇子啟程那天,君王下令各宮宮人都夾道送行,儀仗綿延數十里之遠。
琺玉皇子排名第七,過去當然也有不少已成年的皇子被分封到各地去,但宮廷的儀仗規模卻沒有這麼大。
朝廷中因此出現兩個不同的看法。其一認為,這樣的排場,是君王為了將七皇子安置到邊陲之地,形同放逐邊疆的補償。其二則傳言,君王雖將皇子遠放邊境,卻是不得已的決定,因為在諸多皇子當中,只有七皇子是夷夏混血,唯有派遣琺玉皇子治理臨穹,並將這座城賜給他作為封地,才能消弭北夷人的怨恨。
種種的傳言鋪天蓋地而來,卻沒有人確實知道君王做此決定的真正原因。
就連七皇子本人也不能肯定君王的用意。
在出行隊伍的最前頭,隱秀單獨坐在一匹通體雪白的御賜駿馬上,身著皇族男子的正規黑底銀鑲邊禮服,表情深不可測。
福氣也站在奉命送行的宮人之中,但她個兒矮,一直被人推擠到後方去,直到最後隊伍出行了,她還是沒能見到隱秀。
所以,就這樣了。以後也無法再相見了吧。
她忍不住一路哭著走回綬梅宮,卻在中途不小心迷了路,等她發現時,她已經來到無人居住的雲蘆宮前。
重回舊地,她癡愣地看著昔日的景物。
那株很會掉葉子、讓她掃得很辛苦的槐樹,在暮春時節裡枝葉向榮,全然沒有一絲蕭瑟氣氛。
忍不住的,她拾起一把不知道被誰丟在草堆裡的竹掃帚,耐心地打掃起宮苑來,直到忘了時間。
她是那樣的專心,是以當他來到她身邊時,她到最後一刻才猛然發現,手裡的掃帚已捉在胸前當成護身符。
「隱秀?!」
他身上還穿著先前離去時的正式朝服,黑色服飾不是他慣穿的服色,但穿在他身上,卻更加襯托出他的俊秀。多日不見,他看起來跟以前不太一樣,卻又教人說不出是哪裡不同。
最重要的是,他、他怎麼會在這裡?
「難不成我是在作夢?」他明明已經離開了呀。福氣眼睛連眨都不敢眨一下,怕那一瞬間,他就消失了。她瞠目伸手往自己臉頰捏了一把。
「咦,不痛……」所以真是夢嘍?
只見他沉默地伸手向她臉頰,用力地捏了一下。
「嗚,好痛!」她痛呼出聲,卻也因此領悟過來。這不是夢。
她自欺欺人的行為十分可笑,可是他卻笑不出來。他的隨從還候在北城門外,他卻不顧一切奔回宮裡。做這些事的時候,他也沒去細想他究竟要做什麼。這種不在計畫中的衝動行為,不像是他會做的事。
直到茫然地闖進了雲蘆宮,巧合地看見了她……不,這不是巧合。他明白,他之所以能在雲蘆宮裡見到她,是因為他認為她一定會來這裡。因為,假使她對他還有那麼一點點在意的話,她一定會到這個地方來憑弔他的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