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秀笑了出來。「好,妳不傻。」才怪。「想必妳也知道這是王宮的西牆。但是妳知道這片牆後,又有些什麼嗎?」
原來這裡是西牆啊,福氣點頭道:「是御街嗎?」
她聽說過,本朝宮廷與御街相連,只有一牆之隔。為了防止盜匪宵小,這宮牆蓋得又高又厚,高入雲端,且牆外常置禁衛軍守衛,只在歲時節慶時,才會打開宮牆上唯一的一扇大門,讓民間百姓得以窺見深宮的繁華一隅。
隱秀沒料到福氣會知道西牆和御街是一牆之隔,但他也想不出深究的原因,畢竟這也不是個天大的秘密,凡是住在京城裡的人應該都知道這件事。
他雙手撫上頂端覆蓋著黃色琉璃瓦的朱色巨牆,使力推了一推,結果宮牆當然是不為所動。
「來,福氣,妳也來推推看。」看看能不能稍稍撼動這象徵王權的牆?
福氣笑著推了牆壁一把。「我推了。」
隱秀這才笑說:「妳知道嗎?一般人多是從御街外看著這面宮牆,卻看不見裡頭的景況。而住在宮裡頭的人,也很少能穿過這面牆,看見外頭的情景。妳有從西牆上看過御街嗎,福氣?」
福氣搖頭。
「想看嗎?」
福氣睜大雙眼。「怎麼可能看得到?外頭有禁衛軍呢。閒雜人等根本不能隨意地出入啊。」即使是官員,要出入宮廷,也得從北門進入。這是王室的規矩。
「我只問妳想不想看。」
福氣先是搖頭。
隱秀道:「說實話。」
福氣這才遲疑地點了點頭。「可是,要怎麼做?」她聲音中有著渴望,因為她知道,御街外三里遠處就是她的家。她雖然不打算出宮了,可終究還是想家的。
隱秀輕笑出聲,轉身從雪堆裡搬出一架梯子,並且飛快地在牆上架好長梯。
福氣驚訝地低喊出聲。看來他早有預謀。他真的這麼常出入宮廷嗎?官員身份的他,做這種事,可以嗎?
隱秀將傘收起,率先攀上長梯。沒一會兒,便高高地趴在琉璃瓦上低頭俯瞰著福氣。
上來吧。他打了一個手勢。
只遲疑了片刻,福氣竟也攀上梯子。她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攀著梯子,深怕一不小心會摔到地上,到時鐵定會很難看。
沒多久,福氣也氣喘吁吁地爬上了牆頂。隱秀伸手拉她一把,讓她挨著他。
一爬上了牆,福氣差點沒因為那高度而呼喊出聲。
隱秀連忙搗住她的嘴,低聲說:「小聲些,別讓底下的衛士們發現了。」
宮牆下當然是有衛士們在巡邏的。
福氣點點頭,小心翼翼地讓自己在覆雪的牆上坐穩一點。
兩人並肩坐在高聳入天的宮牆上。
雪已停了,天還是很冷,可她身上穿著隱秀的狐裘,所以不冷。
而隱秀好像也不冷,起碼他沒喊冷。她忍不住摸索著他放在膝上的手,詫異那冰冷的溫度。
「隱秀,你的手好冰!」低呼的同時,已經要將身上的狐裘扯下來披在他身上。好奇怪,先前在他懷裡時,明明還滿溫暖的。他真的不冷嗎?
「別忙。」他將狐裘攏了回去。「我不覺得冷。」
「但是——」
「我是說真的。我的體溫本來就偏低,這種氣候還凍不死我,妳不用擔心。」
真的不要緊嗎?福氣有些憂慮地看著隱秀。再仔細一想,先前她會覺得他身體溫暖,或許是因為那時她快凍僵的緣故吧。她看了他很久,發現他確實沒有因畏冷而顫抖,這才稍稍安心一些。
隱秀坐在她身邊,目光投向雪夜中、燈火依然通明的御街。
由這條御街連結出去,就是本朝繁華的市井。整個盛京王都,以這王宮為輻輳,向外延伸為一場繁華的夢。
「福氣,妳家在什麼方向?」隱秀突然問道。
正貪戀地看著雪中燈火的福氣想都沒想,順手就往御街外的某個方向指去。「我家就在那兒。」出乎意料地沒有弄不清楚家的方位。
在一片平民房舍與官宅當中,有一間屋舍,是她的家。
隱秀原本只是隨口問問,卻不料得來這樣的回答。他順著福氣所指的方向看去,卻只看見本朝福太史的私人宅邸。
太史一家不住御賜官邸,而是住在代代相傳的古第當中,是朝中的異類;連帶著他們一家子男丁,行事風格也都有乃父之風,且據說個個相貌出眾。太史膝下無女,連當今女史,據聞也只是福家的遠房親族,福氣自然不可能與太史家有任何的關連。她不過是個小宮女。
可不知道為什麼,隱秀心頭卻始終有那麼一點疑惑。
若福氣真是個小宮女,為什麼初次見到她時,她手上只有新繭,沒有老繭?一般平民之女有可能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嗎?
若福氣真是個小宮女,為什麼她不像一般宮女入了宮後便只想著要出宮?
若福氣真是個小宮女……
「隱秀,你的官邸在哪裡?」她渾然不覺自己打斷了他心頭的種種疑問。
回過神來,隱秀想起自己的謊言。是了,在她眼中,他是東宮屬宮黃梨江。
可他發現,他現在沒有說謊的心情。他大可敷衍地說他多數時間都住在東宮裡陪伴太子;太子的東宮並未附屬在王宮當中,而是另築在京城的另一頭。
至於翰林院,則是在御街之西。
然而他即將赴任的司空府則在這條御街延伸出去的京畿之西。
思索片刻後,他指向司空府官邸的方向。
「瞧,以後想我時,看看那個方向。」距離宮廷有段距離,但還不夠遠。
福氣慎重地點點頭。「很好記。」跟她家是同一路的。
「意思是,妳真的會想我嗎?」隱秀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如此想要一個肯定的答案。
福氣誠懇地說;「當然會啊。我會時常想起你。」
其實,再過個幾年,就算他能常來宮裡,她也未必能經常見到他了。
她是太史之女,理應繼承女史的職位,卻因為出生得太晚,爹爹在以為這輩子得女無望的情況下,將四哥當成女孩扶養,最後甚至假托遠房親屬名義,將四哥送進宮裡,並對外宣稱福南風身體孱弱,長年足不出戶,藉以掩飾四哥人在後宮裡權當女史的事實。
這事情如果讓外人得知,就算他們一家都是史官,恐怕也難逃欺君之罪。因此,她必須在還沒有人發現之前,將四哥換回來。
可是以她現在的學識和眼光,根本沒有資格寫史。福家人歷代都寫史,男人記載朝堂上的歷史,女人就寫後宮的歷史。
哥哥們說,先讓她磨練磨練,真不行的話,也只好委屈老四一輩子當女人了。
因為後宮不能無史。
歷史固然要秉筆直書,不隱善惡,但是從不同的角度來看,就會有不同的歷史出現。
因此後宮不能無史。異姓男子不能頻繁進入後宮,福家的女性因此捨我其誰。
四哥雖然是個美人,女裝扮相堪稱天仙,可他畢竟是男兒身,萬一不慎被人識破……福氣不敢想像後果如何。
為了四哥,為了太史家的信念與傳承,她會努力學習當好一個史官的。
隱秀如果知道這件事,不知道他會有什麼想法?
可她想他們遲早會分別,因為根據歷代宮廷儀軌,連君上都不能擅自召見女史或調閱內廷紀錄,更不用說與一般官員有任何接觸的機會了。
如果有朝一日,她成為女史,住進了彤筆閣,那麼他們將永遠不會再見面了。
女史雖有品級,是正四品,但是向來不對外透露真實的姓名,連記史時都不署名。一旦她取代四哥的位置,天底下沒有人會知道她就是福氣。她會變成一個沒有名字、但身份重要的內廷女官。
思及此,福氣不禁有些感傷起來。
隱秀不知道福氣心中也有著煩惱,以為她眼中的憂愁是因為傷心見不到他。至少,他是這麼希望著。
「福氣,妳眼前有任何的心願嗎?」他隨口問道。
「有啊。」她說:「我想快快晉陞,從小宮女變成大宮女。」最好可以成為像春雪姊姊那樣具有女宮身份的宮女,可以閒閒做事,快樂生活一段時間。
「就這樣?」好個心願,還真是沒什麼野心哪。
「什麼就這樣?」福氣睜大著眼說:「你不知道那有多難嗎?後宮有那麼多宮女,要晉陞可是得搶破頭的。」競爭之激烈,絕對不輸科舉。
「哦,那晉陞成大宮女後,又有什麼好處?」過去他從來沒關心過這些事情,但見她說得如此慎重,彷彿是一門大學問,他不禁好奇地問。
福氣一副他很沒見識地扳起指頭細數。「好處可多著呢。首先,當大宮女可以有自己的床鋪,不用跟大夥兒搶床睡。其次,可以分配到自己的爐灶,自己燒飯吃,那就可以不用吃膳食房那裡剩下來的冷飯。每年歲末,也可以多分配到一匹衣料,看是要自己穿用,還是托人送出宮拿去給家裡的人。更不用說還可以定期分配到新鮮的水果了。所以當個大宮女是很不錯的。」這些事情她原先也不懂,都是入宮後當了小宮女後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