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氣慢了半晌才察覺到氣氛之詭異。她緩緩地抬起頭,赫然發現扶住她的人是誰後,嚇得臉都白了。
女史雖然以輕紗覆面,但光從那優雅的身形和舉止,以及若隱若現的輪廓和一頭幾乎長及地面的烏髮看來,她真正相貌只怕會使日月也黯然失色。這位在內廷官拜正四品的女史,絕對不可能如民間傳言般,是個無鹽之女。
福氣愣愣地看著輕紗下那輪廓姣美的下巴,一股傾慕之情油然而生。這、這才是她心目中獨一無二的佳人啊。
「妳叫什麼名字?小宮女。」女史輕聲詢問,其聲恍若黃鐘清音。
「福、氣,我叫做福氣。」福氣難得羞澀地說。
「福氣……」那面紗下的唇是不是微微地揚起來了?「好名字。希望妳在宮中也能夠做個有福氣的人。」
留意到其他人的視線,福氣的肩膀隱隱約約地顫抖起來。「好、好的,多、多謝女史大人。」此時福氣的腳已經能夠走動了,她趕緊說:「我可以走動了。」
女史聞言,只是不置可否地放開攙扶的手。
那雙手,潔白纖細修長,是以朱色彤筆記載宮廷所有秘辛的一雙珍貴的手,不宜迂尊降貴攙扶一個莽撞的小丫頭。
意識到這一點的福氣抖起肩膀。「小婢冒犯之處,望祈見諒。」她真是太不小心了,萬一讓人發現到她們的關係……
「無妨的,」女史安慰道;「妳不用驚惶。」
可福氣還是怕得不得了,深怕會有人識破她們之間匪淺的淵源。
直到女史率領侍從們走向昭陽殿的大門,福氣依然擔憂不已。
此時一陣分不清是來自東方還是北方的微風吹來,覆面的面紗微微飄動,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看著那輕薄的面紗,彷彿想看清底下的容顏。
女史氏衣袂飄飄,恍如天人一般。只見她伸手向虛空中輕觸那看不見的風,同時歎息也似地說:「啊,這是東風呢,看來春日將近了。」
一聽見「東風」兩字,福氣心中驀然一悚。她在三公主責備的眼光下,低頭站在公主身邊,目光卻在女史身上流連不去——如同其他人一般,所有人都被女史的丰采給吸引住了。
「不知道來年的西風、北風是否也會如同今年一樣,帶來國泰民安的時令呢?」女史帶著笑意,彷彿自問自答。
這無厘頭的一番話,只有福氣聽懂了。她站在三公主身後,雖然有點害怕,卻還是忍不住勇敢地道:「會的。只要南風安好,四時調暢,福氣也就臨門了。」
女史聞言,果然發出清脆爽朗的笑聲。「好個福氣臨門。」她轉向三公主,行了一個極其正式且無可挑剔的宮廷禮。「公主殿下,您有一個有趣的小婢呢。」
三公主皺著眉,以她那對著名的碧瞳瞪著福氣。「可不是嗎?我常常尋她開心呢。」
福氣苦惱地眨了眨眼,半句話也不敢吭一聲了。
唉,雖然等會兒八成躲不過一頓好罵,但是能見到南風安好……南風安好啊……思及此,所有的煩惱也都拋諸腦後了。
她忍不住綻開一抹微笑,頓時覺得這寒冷的冬天確實快結束了。
融融春日就要來臨了吧。
第四章
孝德帝三公主,名蘆芳,其母氏夏妃乃北夷呼倫單于之女,生而有碧瞳,清湛如天池之水,以此賜號天碧,為本朝第一名姬。然公主性情易怒,不苟言笑,芳華雙十未許嫁,無人敢請婚,帝欲將公主許與龍泉大將軍威武侯之子,公主怒拒,憤而絕食六日,致使形容憔悴幾死,帝乃改令四公主出嫁。從此怒公主之名,舉國皆知。噫,女子婚嫁多憑父母之言,豈能自主?深宮帝女亦然。唯有怒公主不與世俗同流,敢以身死求其自由。試問普天之下,復有怒勇剛烈如此女者乎?
(《天朝·內廷秘史·隆佑朝·三公主紀聞》彤筆閣 女史氏)
春天要來了?才怪!天冷得要命。
與隱秀約定那天終於來臨了。
入夜後,福氣打著一隻紅燈籠,瑟縮地站在雲蘆宮的宮牆外。
公主已經入睡了。她剛在澡堂裡洗過澡,髮梢還有些濕潤著呢,沒想到一來到宮外,就開始下雪了。此時已經來不及回去拿傘,怕驚動了其他人。福氣只好貼站在宮牆短窄的屋簷下,任憑雪花冰凍她的鼻端。
「呼,好冷。」隱秀,快來呀。再不來,她可要凍僵了。
手中的燈籠完全溫暖不了她。她抖著身子,縮在牆角,雙手放在嘴邊呵著氣,隨時有凍死的可能。
當隱秀打著傘、一身白衣地從雪中走來時,看見的就是這個冷得不斷瑟縮的小可憐。可他第一個反應卻是失笑出聲。」福氣,妳打算冷死自己嗎?」
福氣冷得牙齒都打起架來了,盡力克制牙齒相撞後,她因寒冷而有些遲緩地道:「你、你騙我……」
「我騙妳?怎麼說?」
「你、你說入夜後……哈啾!」忍不住打了個大噴嚏,身軀依然抖個不停。「現在、現在都那麼晚了……哈啾哈啾!」
見她確實冷到骨子裡了,隱秀這才收起調侃,趕緊將她納進傘下。可一見她鼻端、發頂上的雪花,卻又忍不住笑了出來。「天底下竟有像妳這麼傻的人。」不敢置信。「明明在下著雪呢,妳就穿得這麼單薄地站在沒有什麼遮蔽的牆邊?」
福氣一邊發抖,一邊有些生氣地道:「你、是你叫我在這邊等的呀,嗚,好冷喔。」春天不是快來了嗎?都正月了……怎麼還會這麼冷?
摸索到她冰冷的面頰,隱秀不再遲疑,替她將臉上、發上的殘雪拂去後,將手中的傘塞進她手裡,隨即解開身上溫暖的狐裘,將她整個人包進懷裡。「對不起,是我來晚了。這樣就不冷了吧?」
「嗚、嗚嗚……」福氣忍不住哭了起來。剛剛是因為覺得好冷,而現在,則是因為好溫暖,溫暖中還有一股好聞的氣息,是隱秀身上的氣味。那是一股淡淡的藥革吾。好奇怪,他身上怎麼會有這種特殊的氣味?沒見他帶著香包啊。
年方十三的少女,情竇未開,全然沒意識到這樣被一個男子抱在懷裡溫暖著是一件多不妥當的事。
而隱秀素來不花心思理會這種小事,他只是想要使她盡快溫暖起來。
他一直懷抱著她,直到她不再發抖,才聽見她悶聲說:「我前些天不知道哪裡又惹公主生氣,好不容易才找到機會溜出來,見下雪了,也不敢再回去……我不是傻。」
隱秀笑了。放開她後,便直接將狐裘披在她身上,將她密密地包裹著。隨後便拉起她的手,一起走出雲蘆宮的地盤。
他不想在蘆芳有可能會撞見他們的情況下,在這裡和福氣道別。
對於蘆芳,他是不擔心的。即使他不在宮中了,蘆芳也有能力自保。
至於這福氣……他即將赴任,離開這宮廷以後,或許再也沒機會見到她了。
當然,他也不是那種特別念舊的人,只是福氣這丫頭怪有意思,他想他或許會有一點想念她。
福氣傻愣愣地跟著他走了一段路,才想到要問:「隱秀,我們要去哪兒呀?」
隱秀沒回答,只是一徑兒地往某個只有他知曉的方向走去。
那迂迴的道路,福氣根本記不起來。現在要回頭也太晚了,他已將她帶離雲蘆宮的範圍。沒有人帶路的話,她已經迷失方向。
看他似乎不打算回答,一路上,福氣沉住氣,在保暖狐裘的保護下跟著他走。
福氣的沉默讓隱秀有些驚訝。普天之下,他這一輩子到目前為止,也只認識一個福氣丫頭會在不問前途何方的情況下,心甘情願地跟著他走。
夜雪茫茫,他的視線多少受到混淆。一路上罕見地渺無人跡,彷彿他是要獨自一個人到深山中去尋一個隱謐的地方,遠離人間世的喧囂。
哦,可別忘了福氣。她還傻傻地跟著他。
握緊她開始長繭的手,確認她的確還在之後,他帶著她來到一道高聳入雲的紅牆邊。
他站在高牆下,手上打著福氣的燈籠。
而福氣則為了替他擋住紛紛白雪,頻頻踮起腳尖,試圖將他納進傘下。
他個頭好高。
他的頭髮會沾到雪。
他會受寒。
這些念頭讓她不辭辛苦地一直踮著腳尖為他打傘。
隱秀注意到了她正辛苦著什麼,唇邊因此揚起一抹笑。他接過那把傘,將燈籠塞回她手裡。
福氣這才鬆了一口氣,整個人放鬆下來。看了看四周,她困惑地想:不知道這裡是哪裡?他們應該還在後宮裡吧?
可是他們走了很久,而福氣不確定後宮到底有多大?她從來沒有走遍一遭過。光是在幾個鄰近的宮殿裡外活動,就已經夠累人的了。
隱秀終於善心發現地回答了福氣的疑問。「這是宮牆,妳看得出來吧,福氣?」
福氣得意地說:「你還當我是傻子嗎?我當然知道這是宮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