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秀從來沒有關心過這些事。他常常賞賜東西給身邊伺候他的人,每隔一年打發身邊的人走時,也都會贈送不少財物。他見過許多張因為那些賞賜而感激涕零的表情,卻從來沒關心過他們是如何在宮裡生活的。
即使是他身邊的侍童,他也沒問過這些事。可聽福氣的形容,她把那一點點的「好處」講得如此認真,然而當他提及要幫她調職時,卻又毫不考慮地拒絕。這不是很矛盾嗎?
在她心中,他好歹也是個正三品的翰林學士兼東宮屬官,要幫她關說一下、討個人情,絕對不是件難事。更何況他並非一個三品官員,而是這皇宮裡的皇子,據說還頗為受寵。如果她真的有那份野心,為什麼不趁機請他幫忙?他不懂。
「這沒什麼好奇怪的呀。」福氣說。原來他無意間說出了自己的疑問。她微笑著解釋道:「你是個天之驕子,隱秀。你不知道,在我們宮女群裡,大家都是憑著努力辛苦地在工作著的,我跟很多人睡在同一張床鋪上,用同一個爐灶熱飯,一起在大澡堂裡沭浴,如果今天我因為仰賴你的幫助而得到比較好的待遇,它日在宮裡相見了,我怎麼有那個臉來面對那些曾經和我同甘共苦過的姊妹們呢?」
至少她認識的女官們,大多數都是從小宮女漸漸變成大宮女的。如果大家都一樣辛苦地在工作著,那麼不公平的事情就不應該發生在她們身邊。
雖然,偶爾仍會聽到這樣的傳聞。諸如某人用了特殊的手段而受到寵愛之類的,可是那樣的日子真的會快活嗎?
隱秀聽了她的話後,有很長的一段時間說不出話來。
他的確沒有想過這些問題。在他的想法裡,他有一定的權力可以讓自己喜歡的人留在身邊,並把不喜歡的趕走,而且全憑他個人的喜好。多數住在這宮廷裡的主子也多是如此。如果真要像福氣所說,依靠辛勤的工作換取比較好的待遇,那麼她可能要等上很久很久。也許會一輩子都等不則。
這丫頭,真的認為只要她好好做事,有朝一日,她就可以過著比較好的生活嗎?他們兩個,究竟是誰比較傻?
「那你呢?隱秀,眼前你又有什麼心願?」為了公平,福氣也開口問他。
「我的心願啊……」隱秀看著她童顏般天真的面孔,很懷疑她能懂他的想法。過去他從來沒有在人前坦承過他的心願。
可以嗎?在這小丫頭的面前。她已經藏了一個他的秘密,他能把內心的願也交代給她嗎?
正猶豫時,停了半晌的雪又開始飄落下來。
「隱秀?」怎麼不說話了?
天寒地凍,這宮牆上不能久待,隱秀清了清喉嚨說:「飄雪了,先下去吧。」
福氣點點頭,兩人一前一後下宮牆。
雪地上的燈籠還亮著。福氣打起燈籠,照亮隱秀的臉龐,想將他看清楚一些。
隱秀撐開傘,遮住兩人。
福氣正想開口問他有什麼心願,隱秀卻從袖袋中拿出兩樣東西。
「這個給妳搽手。」他將一個玉色的小瓶子塞進她手裡,是滋養皮膚的油膏。
但讓福氣真正感到訝異的是另一樣物品。那是一幅精緻的後宮地圖,做成長幅卷軸,可以輕鬆地收藏在袖子裡,要拿出來看時也很方便。
「這是……」
「地圖。」他花了三天時間親手繪製好的圖。
「我知道這是地圖,我是問——」
「妳該不會連地圖都不會看吧?」隱秀挑起眉,有些嘲弄地道。
「這圖——」是完整的禁苑圖!而且畫得栩栩如生。這圖……得來不易吧?
看出福氣的訝異,隱秀斂起笑意。「好好收著這張圖,別讓人瞧見了,會有麻煩。有朝一日,等妳記熟了路,不會再迷路時,記得點一把火,燒了它。」
宮廷禁苑圖繪製了所有宮殿的位置,萬一落入有心人——比如刺客一類人物的手中,可能會讓皇族的安危陷入危機。
隱秀到現在還是不明白,他怎麼會為一個小宮女做這麼多事!
可他清楚知道,若是再也見不到她,他或許真會有那麼一點掛念她吧。
見她傻愣愣地站在那裡,好像不知道該拿手上的東西怎麼辦,一臉迷惑,那使他有點受不了。
「說謝謝。」他突然說。
「啊?」福氣真的傻住了。
彷彿再也受不了她的遲鈍,他下加思索地低下頭吻住她唇角。「好了,我當妳道過謝了。」
嚇得她更加地發傻,袖中地圖也掉落在雪地上。
福氣兩眼睜大地瞪著他看。他、他對她做了什麼呀?
他拾起圖塞回她手裡。
「別叫我解釋。」他說。因為想碰觸她的原因,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至於我的心願……」隱秀低下頭,很凝重地看著福氣說;「如果有機會再相見,而那時妳還好好守著我的秘密的話,或許妳終會知道的。」
「隱秀……」
「自己保重了,福氣。」
「啊,隱秀,」意識到他真的在訣別,福氣連忙喊出聲:「等一等!」
隱秀挑起眉。「什麼事?」
福氣猶豫了片刻,才從脖子上扯下一塊小小的玉飾。
那是一塊透體光澤的軟玉,上頭雕著一個福字,是小時候爹給她的平安符,要她好好掛在身上,是娘的遺物。娘一生下她就過世了,她從來沒見過她,所以她很寶貝這塊玉。但現在卻覺得隱秀或許比她更需要一個能守護他的東西。
克服了心中短暫的猶豫和不捨,她將玉飾交給他。「哪,給你。」
隱秀依然半挑著眉。「這是什麼?」
福氣看著他的臉,好半晌才道:「平安符。先寄放在你那邊,你好好收著,以後有機會再見面時,再還給我吧。」說不定這樣他們會比較有機會再見面。
隱秀看著她扳開他的掌心,將那猶帶著少女膚溫的青玉放在他手裡。
那溫度,溫暖了他有些冰冷的掌心,令他想緊緊握住。「那我就收下了。」
「嗯。」福氣用力點頭。「會再見面的。」
看著她宣誓般的表情,他突然笑了。沒有回應她的話。
會再見面嗎?他不肯定。真的不肯定。
第五章
黃梨江,隆佑十八年進士,殿試第一,帝欽點為狀元,拔擢為翰林學士,兼任太子少傅,為東宮屬官。年十二,入太學,少年早慧。隆佑十三年,帝令太子親至太學中揀任侍讀,太子戲為絕句試之,諸生皆恭敬讚歎,唯梨江斥曰:「此詩尚且不如六歲小兒之作。」太子因親選入東宮。梨江年十七,即入試科舉,其父黃迺,亦為本朝翰林學士。民間因有「一門詞客兩翰林」之說。
(《天朝國史·士林列傳·黃梨江》太史 福臨門)
半年,可以發生很多事。
臨秋之際,王都盛京西郊的阮江畔,一群工人正忙碌著疏浚、築堤的工事。
這條阮江流貫整個王都腹地,連接全國南北,提供了重要的河運和用水價值,然而泥沙淤積卻相當嚴重,因此每年在夏末前後,都必須加以整治疏浚,以免秋季洪汛來臨時,因泥沙淤積而造成嚴重水患。
身為京府司空,負責掌理王都所有的建築工事,隱秀甫就任,就面臨一個難以抉擇的問題——那就是,他是要好好的做事?還是要懶懶的做事?
事情做得好,自然大司空的位置是保住了,但寶貴性命卻反會受到威脅。
事情做不好,朝中一向不喜歡他的人就會有話可說,他大概可以想見會有什麼話傳出來。大抵不外乎七皇子辦事不力、不值得托付重任之類的,輕易地就可以將他逐出爭嫡的戰場外。
推舉他出任大司空的內閣成員是向來主張另立新儲的左丞相。
但是左相與他並沒有深厚的交情,推舉他的唯一理由,想來是為了讓他站出來當箭靶,好暗中扶助左相一派力挺的皇子。至於是哪個皇子?隱秀心中也有一些主張。
不比其他皇子系出名門,他的母親來自外族,因此他在宮中一直都處於孤立的境地,儘管受到皇祖母的寵愛,但皇祖母不涉足外廷朝爭之事,想在宮裡活得長命一點,他只能靠自己。
早在他母親逝去那年,他就成了只斷翅的鳥。在宮廷裡,臆測著每張臉背後的真正意圖,使他厭煩不耐,卻又無能為力。
蘆芳以她自己的方式來護衛自己,但身為一名皇子,他注定了要在這權力的海洋中載浮載沉,直到溺斃,或者成功地登上了岸為止。
沒有人會在意他是否有奪嫡的野心,反正他在他們心中不過是一個很好用的箭靶罷了。身為一個箭靶,隱秀忍痛讓支支飛箭留在他的身上,不能將箭拔去。
他不能把事情做得太好、太完美,所以他得散漫一些。
但又不能散漫到過了頭,以免真被砍了頭。所以他得偶爾監監工,假裝自己也是出於無奈,不得不在工部給的最後期限內,在最後一刻將工事給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