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王爺是在提醒他,如果他還記得原本的目的,如果他還記得身上背負的那些血海深仇,他不但不該阻攔許櫻兒,反而應該助她一臂之力才對。
一介女流為夫喊冤,而她的丈夫又是目前京城備受爭議的大人物,所有人一定會把目光都集中在這件事情上頭,也會逼這件事背後所有的勢力都浮上檯面上。
胡靖惟楞了下,隨即下意識的反駁道:「那不同……我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把她牽扯進來。」
如果要將她牽扯進來,他又何必隱藏自己的身份守在她和祖母還有弟弟身邊?就是因為他無法確定這件事最後會如何收場,他不願連累她,才會那般做……
安王爺冷靜的打斷道:「可是,她早已經被牽扯進來了。」
胡靖惟沉默地低下頭,他知道安王爺說的是事實,但是……他落腮鬍下的面容全是掙扎。
第6章(2)
安王爺知道今天這事兒還沒完,兵部的給事中失蹤,他帶著的十來個兵丁也消失無蹤,很快的,這件事不只會上達兵部和他的桌上,太后也會得到消息,許櫻兒和許春霏的關係肯定也會被翻出來。
許櫻兒和許春霏是姊妹並不是什麼秘密,但許家那點破事大家都知道,當初胡靖惟的死訊傳回來,許家可沒有半個上門關心的,全然當許櫻兒不存在一樣,所以也沒人想過遇到了禍事,許櫻兒會回娘家求助。
現在就算許櫻兒不主動露面,但是周平被練的消息一走漏,許春霏見過許櫻兒的事肯定馬上就會被查出來,前因後果連想都不用想,許櫻兒就是想躲,又能夠躲到什麼時候?
安王爺知道胡靖惟是個聰明人,這些情況他不必明說,胡靖惟肯定也早就料想過了,只是……關心則亂。
即使是胡靖惟這樣的男子漢,也會有無法輕易下決定的時候,但安王爺倒覺得,現下猶豫不決的胡靖惟,總算多了幾分人氣,畢竟胡靖惟之前那為了報仇,什麼都不管不顧的樣子,連他看了也有些不安,就怕最後胡靖惟把自己也給賠了進去。
安王爺知道這樣的決定他一時半會兒也想不清楚,也不逼他,拍拍他的肩道:「你自個兒好好想想吧。」說完,便離開了。
大愛小愛,有時候總要做出取捨。
胡靖惟閉上眼,很多畫面在腦中不斷的閃過,有帶著血腥味的峽谷,有一路上餐風宿露回到京城的艱辛,也有許櫻兒俏皮發楞的臉蛋,也有她溫柔輕撫著肚子的身影。
溫暖和血腥交錯,宛如一黑一白的畫面不斷在撕扯著他的心,他頭一次恨著自己的無能為力。
他不禁想著,如果他和許櫻兒能夠在事情都結束之後才重逢,他是不是就不會那麼掙扎?
胡靖惟的大手握緊了又放鬆,緊閉的雙眼緩緩睜開,心頭沉甸甸的像是被一塊大石頭壓著。
他知道自己有了答案,在一個還活著的人和一群已死的英靈之間,他只能對不起一個的話,那麼他的選擇是——
許櫻兒坐在奢華的屋子裡,換了一套比細棉布還要更舒服的綢緞衣裳,屋子裡沒有小街院子各種混雜的氣味,甚至不需要她親自動手的活兒,她似乎過上了穿越後最好的日子。
許櫻兒喝了口紅豆湯,溫熱的甜在嘴裡擴散開來,溫暖了從城外奔波回來的身子,也驅走了心裡頭的一丁點寒。
屋子裡站著兩個伺候她的丫鬟,但除了一些必要的話,她們什麼也不說,似乎就等著她開口問,但是她一個字都不想問。
問這裡是哪兒?問那個帶她來的男人又在哪裡?還是該問問,一個屠戶為什麼能夠光明正大的踏入這種大戶人家的門?這似乎一點意義都沒有,問了又能如何?
她人都已經在這屋子裡了,不說兩個丫鬟,光是剛剛進來時看到的那迷宮似的院子花園,她能夠跑得出去嗎?
就算真讓她跑了,總不能就不管老夫人還有小叔子了,剛剛出城前,他們可是暫時被安置在那個男人的宅子裡,現在雖然不知道是不是還在那裡,但他們都等於還在他手上,她又能跑到哪裡去?
許櫻兒忿忿地想著,又想到與其問這些丫鬟,她其實更想當面問那個男人,問問看他胡屠戶的身份是不是也是假的,只是騙著她這樣一個糊塗人。
她靜靜看著窗外,不知何時開始下起細細的雪,聲響輕得不仔細聽都無法辨認,對比之下,腳步聲倒顯得張狂突兀了。
她揮退了兩個丫鬟,人依舊坐在窗邊的軟榻上,就連來人站在桌邊看著她,她仍是一動也不動,兩人之間只隔著一張桌子還有幾步路,可是距離卻比任何時候都還要遙遠。
許櫻兒在現代時很少看書,倒是看過不少心靈雞湯,甚至許多文青佳句,很多時候那些話都像是白雲掠過,不會深深記住,甚至會嘲笑想出這些話的人有著迂腐的酸氣,有著為賦新詞強說愁的矯情。
可是現下,她的腦海中,冒出再清晰不過的一段話——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明明知道彼此相愛卻不能在一起,是明明無法抵擋這一股氣息,卻還得故意裝作毫不在意。
因為要裝著不在意,所以明明知道這段日子這個男人在她身邊是另有所圖,她也不想表現出憤怒或者傷心,這樣的情緒,是將人放在心上才會出現的。
可是想得容易,真要做,卻相當困難,她不得不放緩說話速度,才能不顯露心緒,才能把話說得半點都不在乎,「胡大哥,呵!雖然不確定你告訴我的姓名是不是真的,但已經喊習慣了,還是這麼叫吧。」她摩娑著手中裝著甜湯的瓷碗,上頭纏繞的花枝紋路,如同她現在的心情。「你後頭的主子有什麼打算?如果沒有的話,那我就要按照我原本的打算去做了。」
胡靖惟第一次見到她這樣的神情,明明帶著笑,笑意卻到不了眼底,唇角勾起的弧度也滿是嘲諷。
他喉頭一哽,想要解釋,「其實……」
許櫻兒抬起手阻止他說下去,冷冷地瞅著他。「你不必解釋什麼,你只要老實告訴我,你到底想做什麼,一直潛伏在我們身邊,又是為了什麼目的?」
信任是一種最難建立也是最容易打破的東西,她對他的信任被打破之後,她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分辨他說的話是真是假。
「我沒有任何目的,我知道我不該隱瞞身份,但我真的只是想好好照顧你們。」他說得真誠,卻無法確認她是否接受。
「我知道了,所以呢,你們現在想做什麼?又要讓我這個胡靖惟的遺孀去做些什麼?總不會無緣無故的說要保護我們幾個老弱吧,如果真有那樣的心思,被抄家那天你們人又在哪兒?」她充滿嘲諷的言語,說明了他剛剛說的話,她一個字都不相信。
胡靖惟覺得自己現在狼狽的模樣,只比當初逃回京城時要好上一點而已,對於一個有點小心眼、又有點記仇的女人來說,所有解釋都是另一個欺騙的謊言,任何的說法都無法讓她重新信任。
該怎麼辦?他在心裡反覆問著自己這個最簡單的問題。
一時間,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開來,突地胡靖惟開始解著自己的衣裳。
「你要做什麼?你……」許櫻兒本來又想酸他幾句,可是看到他逐漸裸露出來的身體後,所有話語全都塞在喉嚨裡。
如果對像不是她,胡靖惟不會這麼做,即使他還沒有向她坦白自己的身份,但在他的理解中,她就是他的妻,他的舉動並沒有任何怪異之處。
與其說得再多,倒不如直接讓她看看這些證據,有時候證據比言語更能讓人明白。
「那場仗……我們總共有三百多人,可是最後能夠逃出來的,只有十來個人。」胡靖惟用平淡的語氣,緩緩述說著當時的慘烈,「先是兩邊包夾,最後又被火攻,很多人甚至一個敵人都沒殺到,就被活活燒死了。」
許櫻兒即使不問也知道是哪一場戰爭,她怔怔的看著他,他的眼裡有著抹不去的傷痛,即使死去的人他不是每個都認識,但是看著曾經活生生的生命在眼前死去,那樣的痛楚是任何言語都無法形容的吧。
「這道傷是埋伏的鐵鉤陷進肉裡,用刀子挖出來的,而這個……我被人偷襲,但是有人替為我擋了這一刀,我只受了輕傷,但那個人卻永遠留在峽谷裡了。」他凝視著她,他不知道他說的這些她能夠明白多少,但是他想告訴她的只有一件事,「他們是戰士,馬革裹屍也不曾懼怕,但是他們不該這樣死去,不該死於自己人的陷害,不該死在北夷人的嬉笑怒罵中。」
胡靖惟頓了一下,猛地吸了口氣,試圖平息劇烈起伏的心緒。
「我說這些不是想希望你能原諒我,我只是想告訴你,很多事情即使必須付出高昂的代價,我也得做,因為這是我們這些活下來的人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