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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頁     決明

  「你能跑嗎?去犬戎寨……」每當她感到暈黑來襲,她便以鳳舞刀在大腿劃上一刀,保持神智清醒。

  「咈——」大紅馬噴氣回應,身子伏低,彷彿在說:我腳傷老旱就好了!今天去犬戎寨竟然也不找我一塊兒去!

  「太好了……」連秋水爬上馬背,髮鬢已濕濡一片。「快些,我們快些去犬戎寨……快……」

  老馬識途,大紅馬曾經載著虎標跑過犬戎寨數十次,走犬戎寨像在走自家後院,就算蒙住它的馬眼,它也能平安抵達。

  犬戎寨與虎標的匪寨約隔一座山距離,一時辰路程,一個在山的北面,一個在山的南面,平時本該井水不犯河水,各人搶各人的,然而第一次破壞和諧的人卻是犬戎寨,搶人搶到他們地頭上來,惹火了虎標,結下樑子,兩寨便開始長達數年的你爭我奪,誰也不願放下身段,坐下來好好談談和解共生。

  山路顛簸,雖然已有人跡馬蹄走出一條林徑雛形,仍不及平坦道路好行,大紅馬奔馳起來,震得馬背上的連秋水只能抱緊它的頸子,才不至於被它摔下馬背,終於,大紅馬在犬戎寨的大門前停下。

  連秋水以為會看到一場情況慘烈的刀光劍影。

  沒有。

  犬戎寨裡,死寂一片。

  「小武哥——」她奔近,看見第一具屍體,是她不熟識之人,應該是犬戎寨內的土匪,她不敢多瞧,瀰漫在鼻間的血腥味道太濃烈,混著死亡氣息。

  第二具倒臥血泊中的死屍,是三霸哥,洪聲如雷的他,最愛和虎標哥一搭一唱,喝起酒來咕嚕咕嚕的豪爽模樣,教她印象深刻……

  然後,她看見魚二哥,膀子被人削斷,飛到五步遠的地方,胸口插滿七、八把刀劍,早已沒了生命。他身旁躺著五位犬戎寨的人,同樣死絕,魚二哥睜大眼,死不瞑目,好似仍眷著這世間,不願就此閉上眼。

  雪姊……雪姊……這就是你希望得到的結果嗎?

  魚二哥的死,就能讓你釋懷嗎?

  連秋水強忍眼淚,強忍作嘔的衝動,繼續往寨裡走。她越是走,心中越是寒冷,犬戎寨裡,找不到任何一個活人,無論是認識的或不認識的。

  「小武哥……」她喊著,等待有人回應她。

  沒有。

  除了靜寂以外,什麼也沒有。

  在寨捨一隅,她看到虎標哥,懷裡抱著虎嬌,他為虎嬌擋住一記致命冷槍,可長槍的力道狠狠貫穿兄妹倆的身體,奪走兩人性命。

  連秋水哭了。

  雖然虎標和虎嬌是世人眼中無惡不作的土匪,但他們待她與武羅真的很好,像朋友,更像家人,一起生活了這麼久,她是真心喜歡他們,好慶幸能遇上他們,謝謝他們救了武羅,謝謝他們收留她與武羅,謝謝他們沒有太為難她與武羅,謝謝……謝謝……

  「呀——」

  不遠處,傳來哀號慘叫,隨即歸於無聲。

  連秋水慌亂地尋找聲音來源,大量的血腥味自右手邊廊道轉角飄散而來,她一拐一拐地胞著,腿上一刀一刀的傷口已經戚覺不到疼痛,整片右側的裙,由白色染為鮮紅,她踩過的地方,血花一朵一朵綻放盛開。

  「小武哥!」

  她看見武羅了!

  武羅拄著龍飛刀,直挺挺地站著,他與刀皆是一身血紅,面前倒臥許多許多個犬戎寨的人,他垂頸,被風拂亂的長髮掩住他的面容,她看下清他是生是死,只急於奔近他身邊。

  「小武哥!」

  他沒有動靜,她急了,奔跑得更加迅速,腿好疼好疼,鮮血淋漓。

  武羅原本緊合的眼,瞇細,濃眉緊蹙起來,豆大汗水沿著臉龐滴落在地。

  小武哥!

  幻聽。

  不是秋水。

  秋水不會在這裡出現,她應該在寨子裡,柔順地替他裁製衣裳,靜靜等他回去。

  小武哥!

  全是幻聽。

  就在剛才,他也以為自己聽見了秋水的呼喚,卻在驚訝抬頭的同時,被人一劍偷襲,刺中腰腹,鮮血直流。

  他思緒昏沉,覺得頭與身軀都變得好重,現在持刀站立,憑藉的只剩意志力支撐。

  他不明白為何寨裡兄弟一個接一個全無預警地倒下,是誤入大戎寨埋設的陷阱,或是受人暗算?此刻的他已無力深究,他只在乎兄弟們的情況如何?逃出去了沒有?還是……

  「小武哥!你要不要緊?小——」連秋水來到距離他一臂遠的地方,就快要能觸碰到他,從未習過武的她,並不知道壓低著頭顱,右手卻將龍飛刀握得更緊的他,渾身進發出多強烈的殺氣,她一心只想快些探看他的狀況。

  武羅眸光一凜,手起刀落。

  龍飛銀亮的刀芒,化身劃破黑夜的閃電,一瞬,他先是聽見龍飛刀削斷某件刀器的清亮進裂,而後便是刀刃滑過布料與膚肉的撕裂,血,像潮水,大量噴濺在他臉上,溫熱、稠膩。

  直到臉頰上的血珠子盡數蜿蜒落下,不再阻礙視線,他才緩緩張開眼。

  一切,在他眼前崩解傾倒。

  他的幸福。

  他的滿足。

  他的愛戀。

  他的,秋水。

  第8章

  「被窮奇打擾了你談話的興致,抱歉,她心直口快,沒有惡意,你別介意。」月讀邊說邊將武羅面前那杯已變冷的茶換上溫熱新茶。

  方纔數落完武羅之後,窮奇懶得再和他多言,逕自嬌媚地伸伸懶腰,說要去睡乍覺補眠,臨走前對月讀嬌嗔道「別浪費時間在開導那種腦子裝石頭的天人,有空來開導我啦」,再附上一記秋波及紅唇飛吻,一般男人絕對抵擋不住她風情萬種的挑逗,偏偏月讀不是一般男人,他如老僧坐定,只給她一個溫文淺笑,叮囑她「別踢被,別著涼」,選擇繼續「開導」武羅。

  「真無法想像,天尊您為什麼會與凶獸窮奇處得這般好?她跟您的個性簡直是天差地別。」月讀是天,窮寄是地,兩人兜在一塊兒的戚覺完全下搭軋,月讀性子清泠如水,態度溫和,窮奇卻如火燎原,嗆辣又嘴壞。

  「她是個非常溫柔的女孩,她剛才不正氣呼呼的替你前世妻子抱不平嗎?」

  換成其他凶獸,他們可不會在意別人的生死和心情,更別奢望他們會為了壓根不認識的人而嘮嘮叨叨說教。窮奇是四凶中最特別的一隻,她有細心、有體貼,雖然不擅長表達出來,但懂她的人,自然就會發現她的優點。

  「她剛才不是純粹在教訓我嗎?」聽在武羅耳裡,那只凶獸就是這個意思,她沒有任何好心眼,就是嘴壞想罵他罷了。

  「她是女孩兒,總是比較懂女人的心情。」

  「您的意思是……秋水她聽見我說出那樣的渾話之後,恨不得送我一腳,是嗎?」秋水真的不希罕他向閻王討人情,以特權為她安排好的來世?

  「這答案,我不知道。」月讀不妄下斷語。

  武羅手執茶杯,沒喝一口茶,只是不斷地轉動著它。杯內茶水,晃得漣漪激生,如同他此刻的心思,凌亂、不平靜。

  「你現在的模樣,真像當年我所見到的人類『武羅』,一臉怨懟、不甘,覺得命運捉弄你。」月讀淡淡陳述眼中看見的事實,「也很像我從黃泉煉獄中,領回贖清罪孽的新神『武羅』,眉宇間儘是舒展不開的煩躁、茫然、失望,以及不知下一步該何去何從。」

  月讀所說的那些七情六慾,完全顯現在武羅傷疤纍纍的臉龐上。

  他當然怨懟,他對秋水提出多蠢的建議?他沒有問過她要不要,逕自認定自己做的決定才是最好的安排,催促著她去投胎,一點都沒仔細看秋水平靜芙顏上流露出多少失落。

  他當然不甘,當然覺得命運捉弄他!他之所以對前世死心,對前世的一切不願再留戀,是因為他以為秋水早已重新入世,成為他不認識的女人,他可以強迫自己不再去干擾她的人生——但她沒有!她沒有入世!她沒有遺忘!她仍是他的秋水,他傾心傾意在愛的秋水呀!

  所以他茫然,所以他煩躁,所以他不知下一步該怎麼做!

  當她轉身背對他,蓮步輕栘,步向大片巖面,他幾乎要衝過去摟她入懷,求她不要離開他,求她像以前那樣,陪著他,被他所需要,愛他……

  他甘願拋下現在擁有的一切,神的法力、神的歲壽、神的地位,來換取她留在身邊,不離不棄——

  他此時此刻的感覺,就像那一天,他抱著逐漸冰冷的她,無論他如何搓揉她的掌心,也無法把自己的體溫過渡給她,她明明就在他懷裡,失去她的恐懼卻如蛛網,將他密密包圍、纏緊,讓他無法呼吸,他知道,他要失去她了;他知道,她再也不會睜開眼睛看他……

  那時的失去,那時的痛徹心扉,那時的生不如死,又重新回來了,將他吞沒,將他囚虜,將他推落比劍山或熔岩火池更加恐怖的絕望地獄內……

  「武羅天尊,你必須先靜下心來,至少……請別捏碎我的茶杯。」月讀惜物,萬物在他眼中皆有生命,武罹難以平息下來的紊亂思緒,完全反應在他握杯的五指上,要是武羅再施點力,那只可憐的茗杯就會化為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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