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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決明

  武羅放下杯子,拳頭還是握得死緊,月讀清緩若水的嗓音無法安撫他,明明以往不管他的心緒如何浮動、如何雜亂,只消聽著月讀傳道,他便能冷靜下來,現在是由於月讀已被謫為小小山神而法力不如往昔,還是……他的心,已經不願再欺騙自己,強逼自己得平心靜氣引

  「我從來沒有想要變成神,我一點也不希罕,我沒有修過道、沒有積過善,做過的好事連我自己都數不出來,我殺人、我搶劫、我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我憑哪一點當神?就憑我曾經是您嘴裡所說的武神元靈嗎?」武羅嘲弄自己。

  他不偉大,不像天愚,以身試百車,拯救過無數生靈,不像月讀,悟徹真理,不像任何一位神祇,擁有慈悲心。

  「你為世間除去十大禍獸,讓人類脫離其害,功勞恁大。」否則不知世間還要死去多少無辜的性命。

  「那十隻妖物是您叫我去砍的!」武羅永遠不會忘記第一次見到渾身透白的月讀時,以為自己是看見了鬼差。

  「無論是誰先開口,它們確實是你以神兵利器龍飛刀誅滅,那本是武神職責,你繼承了它。」月讀不與武羅爭功。

  繼承?明明是被拐的吧!武羅抿緊唇,一點也沒有被誇的喜悅。

  若不是月讀,他不會成為神武羅。

  若不是月讀,他哪管有多少只禍獸擾亂人世?憤恨的他,已經對世間毫無眷戀,毀了,又何妨?滅了,又怎樣?

  若不是月讀,或許,他早就跟隨秋水一塊兒去了……

  在那一天,他絕望崩潰的那一天……

  「秋水——」

  龍飛,刀起,刀落。

  纖纖嬌軀,傾落,墜跌。

  當他看清楚自己揮刀砍中的對象時,他撕心裂肺地破喉喊出她的名字,箭步上前,承接住她癱軟的身子。

  她怎麼會在這裡?

  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不!不會的……不會的……

  是他的幻覺!是他此時頭昏腦脹的不舒服所引發的幻覺!

  所以,從她胸口破開的巨大裂口、不停噴出的血液,是假的!

  所以,她難耐疼痛地流下眼淚,臉上所有血色褪去,雙唇顫著,是假的!

  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

  可是……為什麼幻覺沒有消失?

  為什麼鮮血仍在濕濡著他的手掌和衣裳,甚至大量地染紅地面,稠密而熱燙,將他囚得動彈不得?

  為什麼她的淚水,她的痛楚低吟,在眼前,在耳邊,沒有停止?

  為什麼幻覺的身邊,會出現他親手為秋水鑄造的鳳舞刀——它應該安安分分躺在秋水手邊,在她想吃水果時拿來削削皮,或是她一時間找不到剪子時充當用具,為她裁布剪線,為何此時的它,刀身沾滿鮮血,斷成兩截,掉落在地?

  為什麼幻覺伸手碰觸他時,會有溫度?

  假的……

  假的——

  「……小……武哥……」連秋水試圖穩住聲音,但她失敗了,太疼了,胸口好像烈火焚燒,每吐出一個字,都感到心窩處揪痛一回,衣襟的血濡越來越沉重,彷彿壓迫著她,即使她再努力呼吸,每一口都相當困難。「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不要擔心他!不要在這種時候還在擔心他!

  他按住她胸口驚人的傷勢,想要阻止珍貴血液再從她體內離開。

  「不、不要再說話——」他的嗓音在發抖。

  「……我好擔心你……雪、雪姊……在粥裡……藥……虎標哥他們全都……」尾音幾字已經無法發出聲來,只剩氣息及雙唇淺淺的蠕動。

  「秋水!不要說話!」他失控地吼她,緊緊抱住她,想用自己的身體擠壓住傷口,妄想堵塞出血速度,可她的體溫好冷,兩人身上的衣裳除了血色之外,幾乎已經看不出原色,他的灰色衣裳,她的白色裙襦,只剩下刺眼的紅,他將她的螓首按進懷裡,不停地在她耳邊喃語:「不要——不要閉上眼睛,秋水,不要閉上眼睛,求你……我馬上替你包紮傷口,你撐著!我馬上——」

  他脫下衣裳,用力撕成布條,纏繞她胸口的刀傷,一圈一圈潦草凌亂,而且無論他纏上幾圈,它們也會迅速被染得透紅,抵擋不住血液奔流的速度。他不放棄,纏著,繞著,眼睜睜看著它們再度被濡濕。

  「秋水,不要離開我——你答應過我,要和我永遠在一起,你說過,我們到南城之後,你要替我生一窩胖寶寶……你明明說這輩子跟定我……不要騙我……不要拋下我……」

  他殺過無數的人,或許一刀斃命,或許苟延殘喘,他知道現在緊緊擁在懷裡的嬌軀正在死去,她流失太多的血液,龍飛刀劃得太深,精緻的鳳舞刀也抵抗不了龍飛刀的蠻力,應聲而斷。

  龍飛刀斬斷了鳳舞刀。

  而他,錯殺了秋水。

  「……我不會……拋下你……絕對不會……」她仍在給予他承諾,聲若蚊蚋,雖不是敷衍、雖是她始終不變的堅持,可他很清楚,她的承諾,正在破滅中。

  她不會拋下他,卻不得不。

  連秋水已經失去回握住武羅手掌的力量,那般微小的力量……

  「秋水,別走……」他落下眼淚,在她面前從不曾懦弱哭泣的他,即便被她爹打得瀕死,也沒這般脆弱過,他的淚,滴落在她頰上,卻溫暖不了失去血色的容顏。

  他一聲聲的呼喚,都在哽咽,都在發顫。

  她的最後一口氣,仍是嚥下,含著淚光的眸子,濕濡了長睫,卻不再睜開。

  「秋水——」

  他痛哭,懷裡想留住的溫度已經逐漸流失,無論他抱得多緊,她的身軀卻冰冷得好快,他將她更加揉進胸口,下願放開她。

  他的眼淚,在那時已經流盡。

  他的心,隨她一併死去。

  他抱著她,不吃不喝,木然坐在原地,日昇月落,對他沒有意義:晴雨更迭,他視若無睹,太陽再耀眼,照射在他臉上,他依然感覺寒冷刺骨,雨水打在他身上,也不會比她灑濺於身的血更加教他難受。

  他恨極了自己,恨極了龍飛刀,恨極了自己握刀的右手,他用他最恨的兩樣東西互相傷害——他拿起龍飛,一刀一刀劃爛自己的右手,任它血肉模糊地癱放在腿側,這只傷害秋水的手,他不要了,廢了最好、爛了最好。

  她躺在他胸口,軀幹已然僵硬,只剩長髮仍柔軟地披散在他週身,他左手輕輕拍撫她的背脊,彷彿她只是睡去,隨時都會再醒來。

  「你打算,就這樣死去嗎?」

  在武羅等死之際,有人緩步而來,佇立在他面前,平緩的嗓,淡淡詢問。

  武羅沒有抬頭,他一點也不想去看是誰來了,無論是誰,都不會是秋水。

  跫音走近,雪白的鞋,步入武羅始終低垂的視線內。

  「你打算,讓她的屍身繼續暴露在外,一寸一寸腐敗壞死?」

  這句話,終於讓武羅有了反應,他望向眼前的男人。

  是鬼魂嗎?一頭雪色白髮,一身雪色白裳,膚色也染上一層淺淺白色,面容年輕乎和,不是蒼老的年歲,卻擁有異常鶴發。

  「你是誰?來勾我魂魄的鬼差嗎?」武羅喉頭乾啞,雙唇進裂,離唇的字句,都像粗磨過的聲音。「太好了——我等你很久很久了,快點動手。」

  「我不是勾魂使者,而且你的壽命不該終於此。」他是神,天山之神,月讀。

  「我不想活。」

  「即便你不想活,即便你現在就死去,也不等同於就能趕上她,你與她的業不同,就算到了地府,你一樣尋不著她。」月讀在他面前蹲下,與他平視。「武羅,這是她注定的命盤,她已償完這一世該受的果,讓她入土為安,讓她走得不再有堊礙吧。」

  「……不。」他艱難地吐出這個字。

  不!這樣做的話,他就會失去她,永永遠遠失去她了!

  他不放開環抱在她身上的手臂,反而箝得更緊。

  「你抱著她,她也不可能再活回來。」

  「滾開!」武羅對著他咆哮,暴瞠的雙眸裡佈滿數日不曾合眼的鮮紅血絲。

  月讀並未受他斥退,淡淡無緒的面容毫無起伏,再道:「你與她的緣分,到此為止。」

  「住嘴!」他不要聽!

  「無緣的兩個人,即便靠得再近,愛得再深,也會如同你與她,不是生死離別,便是孽障糾纏。她這一世,死於你之手,你還希望求得下一世?你想讓她再度嘗到這種苦痛?」

  無情的話語,月讀說來既淺淡又平鋪直敘,以旁觀者的立場陳述事實,如針似劍,扎入武羅已然麻木的心內,激怒了他,他以受創至深的右手執起龍飛刀,五指雖無法握緊刀柄,仍是吃力地把刀甩向月讀。

  「住嘴!住嘴住嘴——」

  月讀只稍稍側首,避開擲來的龍飛刀,右袖如雲海緩流,在武羅看清他的手勢之時,連秋水的屍身左臂已被他扣住,將她從武羅懷里拉開。武羅不放,伸手要去搶奪回來,月讀以同手手背擊向武羅胸口,看似細微的動作,卻把武羅震飛數步遠,武羅已有數日未曾進食與休憩,自然擋不住月讀的攻勢,他跌坐在地,只能焦急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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