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晃開,又晃回來,擰眉吐出一句。
「這不是你的事。」
是啊,好像她不吃東西也會飽似的。
看著他再次走開,凱環抱著自己,收緊身上防風的斗篷,瞧著那男人的背影,翻了個白眼,小聲咕噥著。
「男人。」
她以為自己夠小聲了,但風把她的聲音送到了他耳中。
他回頭瞪她,她只能無言回看著他。
那男人皺著眉頭,掉頭走開了,不久又走了回來,停在她面前,俯視著她,開口問:「你叫什麼名字?」
「凱。」她環抱著自己,仰望著那個在月下的男人,「我叫凱。」
「沒有姓?」他微蹙著眉。
「我不是貴族。」只有貴族才會擁有姓氏,像她這樣的小老百姓,有個名字就不錯了。
他點頭,表示理解,看著她問:「你的蘋果怎麼來的?」
「從樹上摘的。」她開口說。
「它們看起來很新鮮。」而且冬天才剛過去,她不可能在森林裡找到如此新鮮的蘋果。
她看著他,沉默著。
她不該告訴他,但過去這七天在城堡裡的生活,只讓她清楚瞭解一件事。這看似兇惡的男人,收留了附近所有無家可歸的孩子。他們本來都不住城堡裡,蘇菲亞是村子裡面包坊的女兒,夏綠蒂家裡是牧羊的,安東尼是鐵匠的兒子,安德生的父親是屠夫,路易、安妮的雙親都是農奴……
那麼多的孩子,在情況惡化之前,都住在城堡外,直到瘟疫和饑荒奪走了他們的一切。
他是領主,他本來就應該要照顧他的子民,但他其實把城門一關,城堡裡平常的存糧,大可以讓他輕鬆度過很長一段日子。
很多貴族都這麼做,關上城門,鎖上穀倉,然後酒照喝、歌照唱、舞照跳,選擇對城外的饑荒與瘟疫視而不見。
所以,雖然明知不該說出來,她最後還是仰望著那個男人,開口道:「我有一座地窖,冬天時,我會把冰雪留起來,存放到地窖裡,入夏後,地底依然陰涼,冰雪讓裡面的食物可以保存得更久。」
他看著她,黑眸炯炯,微亮。
「你不要期望那有多少,我並沒有預期得養一城堡的人。」
她警告他,但眼前的男人,雙眼仍露出亮光。
然後,他張嘴,吐出一句她意料之外的話。
「我留了種子。」
她一怔,睜大了眼,驚訝的瞪著他。
「你留了種子?」
他點頭,告訴她,「不多,但只要我們撐過這幾個月,撐到收成,情況就會開始好轉。」
凱沒想過這男人竟然預留了種子,但她更沒想到,他竟然會告訴她。
第3章(2)
夜更深了,冷風呼呼的吹,帶來一片烏雲,遮住了月。
她更加拉緊防風的斗篷,抬眼看著那個在她身前佇立的男人,他肩頭上的孩子,已經完全睡著了,像是知道已經到了安全的地方。
那男人懷抱著那個男孩,用大手輕輕撫著那孩子的背,她能看見他黝黑的手背上,有著深淺不一的傷疤,虎口還有著老繭。
一個男人的手,總是能透露出許多事。
然後,她聽到自己問。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他挑起濃眉。
「你為什麼告訴我種子的事?」
「因為你是我的總管。」他垂眼看著她,朝她伸出那只粗糙乾硬的大手,道:「而現在,我們都在同一條船上了。」
當她說出地窖的事時,她就已經退無可退。
所以,她猜她確實是和他在同一條船上了,只是這條船,可能隨時會沉。但說真的,她又有什麼選擇呢?
如果什麼都不知道,她也許還能獨善其身的住在森林裡,過她的日子,可這男人穿過了迷霧,將她從森林裡拖了出來,讓她看清這一切,再無法遮住自己的雙眼,對外面的世界視而不見。
她凝視著他,久久。
半晌後,她將小手放在他有如皮革一般的大手上。
他握住了她冰冷的小手,整個包覆住,將她從石階上拉了起來,她因此被迫站在他面前,她的臉,幾乎貼到了他臉上。
太近了。
這是她第一個念頭。
好暖。
那是她第二個念頭,這傢伙渾身都散發著熱氣,像個暖爐一樣。
她應該要盡快退開,可他強健的體魄,與寬闊的胸膛,擋住了冰冷寒風。然後她發現,即便踩在石階上,她仍比他矮上半個頭。
跟著,她聞到了他身上的味道,那讓她擰了下眉頭。
就在這時,他淺淺的、悄悄的,彎了那漆黑的眼眉。
他在笑。
那塊手帕遮住了他的嘴,可她知道他在笑。
凱瞅著眼前這男人,明明他臉上綁著手帕,遮住了一半的臉,看來應該更像強盜,可不知怎,她只覺臉紅心跳,他還沒鬆手,而這一剎,她卻清楚感覺到那包覆著她的大手,他的手粗糙但乾爽,而且很熱,隔絕了冰冷的寒氣,直接帶來驚人的暖意,感覺好舒服,讓她差點歎了口氣。
他帶來的舒適安心感,讓她嚇了一跳,雖然及時止住那聲歎息,卻無法遏止心跳加快,只能飛快抽回了手,往後且往上再退了一階,拉開了彼此的距離。
「大人,如果我們要待在同一條船上,你一定要盡快洗個澡。」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她不是故意想羞辱他,但這句話就冒了出來。笑意瞬間從他眼底消失,讓她心頭莫名一抽。
男人瞪著她,凱則尷尬得無以復加,也許她應該把話收回來,改口說點別的,但她真的需要他洗個澡。
「我需要你當男孩們的榜樣,你是他們的城主,你帶頭保持乾淨,他們才會繼續維持下去。」
她將雙手緊緊交握在身前,看著那男人擰起了眉,她以為他會生氣,或者抬手揍她,懲戒她的無禮;她見過那些脾氣陰晴不定的貴族們在酒足飯飽之後,能做出什麼樣殘酷又可怕的事。
可那男人什麼也沒做,只是看著她半晌,然後吐出一句。
「我需要多久洗一次?」
她眨了眨眼,還以為自己聽錯,但那個男人只是抱著男孩,挑眉瞅著她。
「七天?」他問。
這個數字和她預期的差了太多,她眼角抽了一下,而他看了出來。
「五天?」他濃眉微蹙,但她繼續沉默著,他錯愕的脫口:「該不會是三天吧?」
如果她說她其實希望他每天洗澡,不知道他會不會覺得她瘋了?
即便她把心底的話說出來,凱也懷疑他能做到,而且就算是她,也知道這個要求太不切實際,所以她深吸了口氣,委婉的開口道。
「我不是要求從此以後都要這樣,至少在這段鬧瘟疫的期間,你每次從外頭回來時都要洗手、洗臉,吃飯前也要把手洗乾淨。」
「你知道這裡大部分的人,一年有洗兩次澡就很了不起了吧?」
「那就是為什麼人們常生病的原因。」她鎮定的說。
他瞅著她,最後仍是點頭承諾。
「好,我會洗。」
她聽了,深吸口氣,再道:「如果你要去拿我地窖裡的存糧,我也要去。」
他挑眉。
「我若要暫時住在這裡,需要收拾更多隨身物品。」她告訴他:「而且這些酊劑很快就會用完了,我真的需要我那些藥草園裡的植物。」
他聞言,再次點頭,答應。「出發前,我會通知你。」
說著,他抱著孩子轉身,離開前,不忘彎腰拿起那把長劍。
凱跟在他身後下了樓,看著他小心的把那孩子放回睡鋪。
起身時,他看了她凌亂的床鋪一眼。
不知為何,心頭又跳,但他的視線沒有停留,只是繼續掃視整個屋子。
所有的人都已入睡,只偶爾有輕咳響起。
一盞油燈在她桌邊亮著微光,一壺半滿的水擱在一旁。
他看著那些用掉大半的浸泡油與酊劑,然後轉過身,朝她走來。
她忍不住退了一步,卻見他在她面前停了下來,沒有靠得更近。
「你做得很好。」他拉下臉上的手帕,遞給她。
凱驚訝的看著他,一下子反應不過來,只能伸手接過自己的手帕。
「如果還需要什麼,告訴我。」說完,他從她身旁走過。
這一次,她定住腳步,控制住閃躲的衝動,道:「大人,你身上的衣服,回房後最好換掉,傑利的鼻涕可能沾到你肩上了。還有,請記得洗個手,那兒有乾淨的水和肥皂。」
他停了下來,低頭擰眉的瞅著她。
「為了防止瘟疫擴散,進出這裡,都需要洗手。」她提醒他,「我上回和你說過了。」
她是說過。
那男人走到門邊清洗雙手,再轉過身來。
她以為他想說什麼,但到頭來,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將視線更往下拉,定在她身前緊緊交握著的雙手。因為如此,凱才發現自己仍將雙手緊握,那發白的雙手,透露出她試圖掩藏的緊張。
心跳,驀然又加快。
她飛快把手鬆開,但來不及了,他顯然早已注意到。
「你不需要害怕。」
他把視線拉回她臉上,低啞的聲音淡淡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