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強迫自己回視著他,忍不住回道:「傻瓜才不懂得害怕。」
他凝視著她,無聲扯了下嘴角,點點頭,靜靜帶上了門,走了。
復活節來了又過去。
那本應歡騰的節日,在這艱苦的日子裡,沒有得到太多的注意。男人站在田野裡,撒下手中最後一把種子。
他的腰很酸、背很痛,經過了這麼多年,他幾乎已經忘了下田有這麼難。這幾天,他帶著城堡裡的少年,一起把附近的田地重新整理過,可要整理的田地,彷彿無邊無際。
村子裡的男人沒剩幾個,他知道他可以要求他們出來幫忙下田,但就連那個可以幫他召集村民的執事,都在兩個月前過世了。
所以,他只能自己去打鐘,但村子裡的廣場中,過了半天才慢慢聚集了三個男人。
「抱歉,大人,村裡的人,多半已經病倒了。」
其中一位留了滿臉鬍子的男人,沙啞疲倦的說。
三個,比沒有好。
他看著那三個男人,知道屋子裡有更多的人在探看。
所以他開口揚聲,用超過那三個男人可以聽到的音量,道:「我相信你們都知道我是誰,我有種子,我需要人幫忙播種。只要來耕田整地的人,每天都能領一碗燕麥粥吃,收成之後,我還會發給你們戶田所需要的種子。」
他的話,讓那三個死氣沉沉的男人,稍微有了一點精神,雖然死寂仍在他們眼裡,但比完全沒有希望的好。
村子裡那些屋舍依然寂靜,沒有任何動靜,他沒有一一去敲門,將那些人從屋裡拖出來,他清楚用武力逼迫,是最糟糕的方式。
所以,他領著那三個男人再次開始整理潮濕的田地,修理圍籬。
他親自下田幫忙,替城堡裡唯一剩下的駿馬,套上馬軛,那傢伙起初不是很習慣這器具,它是匹戰馬,不是耕田的牲畜,但在他的安撫下,終於開始拖著耕地的器具往前走。
雪融了之後,田地萬分潮濕,泥巴沾了他滿身都是,和他的馬一樣,他對耕田這事並不擅長。
一天的勞動之後,他總是累得幾乎睜不開眼,渾身腰酸背痛,但一天兩天過去,三天四天過去,到了第五天,來幫忙的男人,多了五個。
他不知道,他們是因為畏懼領主的權威,還是單純的只是想換一口飯吃,努力活下去。
無論如何,那幾塊春耕的田,總算及時翻完了土。
即使有馬兒幫忙,他負責的這幾排田地,土翻得特別糟,歪七扭八的土壟,活像大蛇一樣,不像那些沉默的農奴們,將田地有條有理的整理得很好,不過他們沒人對他糟糕的工作多說一句。
三天前,他開始讓人播種,這工作輕鬆一點,城堡裡只要有空的人手,都一起下田幫忙,但播種也需要特別的技巧,他從來不曾覺得自己如此笨拙。
幸好,他是領主,是個貴族,沒人期望他對種田有多大本領。
最後,他總算也把這事做完了。
看著種子散落在濕潤的土壤裡,再環視這一個月來,所有的工作成果,他在夕陽下,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現在,他只能期望,事情能繼續這樣順利下去。
那一日,他帶著那些孩子們回到了城堡裡時,每個人都累得人仰馬翻,路易幾乎無法再站起來,安德生累得直接躺在地上,他自己把馬牽到了馬廄裡,替那匹馬卸下替頭,清理馬蹄,拿刷子刷去它身上的泥巴,再抱來乾草餵食它。
天快黑時,他幾乎也累到快睜不開眼,但就在這時,木盆掉在地上的聲音響起,他飛快回頭,只見廣場上每個人都呆瞪著前方。
然後,他也看見了他們看到的。
那個黑衣黑髮的女人,牽著一個孩子走出了城門塔樓,將他牽過了內庭廣場,來到廚房邊,用事先讓人燒好的熱水,幫他洗澡、洗頭。
有那麼一瞬,他屏住了呼吸,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能看著那個原本虛弱得無法下床的孩子,和那個蹲跪在地,替他脫去衣物,清洗身體的女人。傑利的情況好轉了。
那頂著一頭金髮的孩子站在內庭廣場,臉色雖仍略顯蒼白,但原本發青的嘴唇已經有了血色,而且他在笑。
咯咯的笑聲散播在空氣中,讓人們不由自主的聚集起來,無法置信的看著那孩子。
那幾乎就像是奇跡。
這兩年,得到瘟疫的人,幾乎沒有人撐過來,幼小的孩子更是如此。
可這孩子撐過來了,站著,笑著,甚至在凱幫他沖水時,東閃西躲。
他身上的疹子已經結痂、不再流水,眼裡也不再滿是血絲。
夏綠蒂張大了嘴,安德生瞪大了眼,麗莎手中的木盆早掉到了地上,蘇菲亞更是伸手遮住了嘴,路易則完全忽視了他這個城主的存在。
所有的人,包括他,都像被她施了定身咒一樣,瞪著她與傑利。
然後,下一瞬,蘇菲亞滿眼是淚的衝上前去,抱住了那個金髮的孩子。
「傑利,噢,傑利……」
凱被她嚇了一跳,然後她才發現,蘇菲亞和傑利都是金髮,還有著同樣的雀斑與一樣高挺的鼻子,和藍色的眼睛。
直到這時,凱才發現,傑利和蘇菲亞是姊弟。
她沒有阻止那女孩,只是把手中的水瓢,遞給了蘇菲亞。
「把他洗乾淨,全身都要擦乾,頭髮沒干之前,不要吹到風。」她交代著,道:「今天晚上開始,他就可以不用再住在城門塔樓裡了。」
那女孩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看著她直點頭。
「好、好……謝謝你……夫人……謝謝你……」
她想糾正這女孩對她的稱呼,但這真的不是一個很好的時機,所以她只是點點頭,起身想回塔樓,卻因為太過疲倦,一站起來眼前就一片發黑。
該死,她要暈過去了。
這真是最糟糕的地點,她想著,慌亂的伸出手想抓住什麼撐住自己,卻只是踉蹌的退了兩步,就在她以為自己會丟臉的一屁股坐倒在地時,一雙大手握住了她的腰,穩住了她。
男人厚實的胸膛像一堵牆貼靠在她身後。
一時間,她有些驚慌,想往前離開他的掌握,在那短短的一剎那,她腰上的大手略略收緊,教她心頭狂跳。
「別這麼做。」他低聲道:「如果你在這時昏倒,只會製造恐慌,讓他們以為你病了。」
她僵住,沒有動。
「現在,深呼吸。」
她強迫自己深呼吸,告訴自己鎮定下來。
幾個呼吸之後,眼前的黑點消失,景物再次出現,讓她慶幸的是,因為她寬大的衣袖,遮住了他在她腰間的手,而所有人都在看那對姊弟,沒人注意到她那瞬間的軟弱。
除了他。
然後,她站穩了腳步,往前走了一步。
他遲疑了一下,最後仍鬆開了手,她轉過身面對他。
黃昏夕陽,將天空染紅,讓他骯髒的臉看起來更加疲憊,但眼前的男人緊抿著唇,瞪著她。
「你有幾天沒睡了?」
「我每天都有睡。」她眼也不眨的說。
「放屁。」他低低咒罵一聲,嗤道:「你看起來活像被人衝著雙眼揍了兩拳。」
這話,讓她眼角微抽,莫名的有些惱怒,脫口就道:「你聞起來則像是在豬圈裡打滾了一圈,我相信你承諾過要好好把自己洗一洗!」
這話,讓他額上青筋暴起。
「如果你這麼介意我有沒有洗澡,也許你應該親自燒水送到我房裡,替我刷背洗腳!」
聞言,凱的眼中,在那瞬間竄出了怒火,「若是大人願意把自己清洗乾淨,當然沒問題!」
說完,她旋轉腳跟,甩頭大步往廚房走去。
該死的!他不是那個意思,但這女人實在太讓人生氣,有那麼一瞬間,他想伸手抓住她,可內庭裡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他和她的叫囂,而她已經火冒三丈的進了廚房。
他怒瞪著其他人,掉頭轉身,大踏步走回馬廄裡,惱怒的繼續把乾草堆進馬廄,替那匹馬倒上乾淨的水源,然後氣沖沖的回到主城樓裡。
一路上,每個人都閃他閃得大老遠。
他上了樓,穿過大廳,走上另一座旋轉的階梯,回到自己的房間,砰然甩上了門。
他脫去骯髒的鞋襪、鎖子甲和被汗水與泥巴浸濕的上衣,憤憤不平的在心裡咒罵那該死的女人,他七天前早就洗了澡,但翻田播種的事,讓他累到腰酸背痛,每天回來幾乎沾枕就睡,他有記得洗手很了不起了,可那女人就是不滿意。
說他在豬圈打滾?最好他豬圈裡還有這麼多泥巴,那裡早被她刷得乾乾淨淨,國王的床都沒他的豬圈乾淨!
敲門聲驀然響起,他回過頭,還沒開口,那女人已經提著一壺熱水,旁若無人的走了進來,身後還跟著搬著浴桶的安德生和路易。
他驚訝又憤怒的匆匆轉過身來。
兩人在她的指示下,把浴桶放到房間中央,她有些艱難的把手中的熱水倒了進去,蒸騰的熱氣冒了出來,但一壺水不夠,連他的腳板都蓋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