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否是巧合,還是她堅持打掃環境的方式真的有效,從那女人來了之後,城堡裡再也沒人因為瘟疫倒下。
過去這一年,他的手下與農奴死去大半,這座城堡變成了空殼子,那些和他一樣倒楣,但更加凶殘的鄰居隨時會來搶劫他,他還綁架了一個可能是女巫的女人來當他的總管。
而且天知道,他根本沒有足夠的食物能養活所有的人。
可即便如此,他仍覺得自己彷彿終於在黑暗中,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深吸口氣,他轉過身,把弓箭和斧頭掛回牆上,下樓回到大廳。
蘇菲亞和麗莎把燕麥粥端了上來,幾乎所有的人,都聚集到了大廳的長桌這兒吃晚飯。
吃著清清如水的稀粥,再一次的,他注意到即便過了這麼多天,所有的人都依然保持著自身的清潔。
即便他說過她不是女巫,他們依然怕那女人怕得要命,害怕不照她的話去做,就會換來可怕的詛咒。
飢餓的路易意猶未盡的舔著碗,但他的雙手仍是白的,麗莎的頭髮不再散亂,好好的綁著,安德生好像也不再老是滿身亂抓癢,原本在人們身上到處都是的頭虱與跳蚤不知何時已經消失。
大廳裡隨時隨地都充塞著藥草的清香,蘇菲亞說,那女人說那藥草可以驅蟲,要她在屋子裡焚燒,那東西顯然非常有用。
經她這麼一說,他發現自己最近確實不曾再在大廳裡被跳蚤咬過,那讓他考慮著是否也要拿一把到樓上內室去使用。
飯後,他回到自己的房間,脫下身上裝備和衣物、鞋襪,只套著一件長衫,抓著劍,躺上了床。
當他合眼入睡時,聞到自己身上的汗臭味,忍不住想。
或許他也應該洗個澡。
敲門聲砰砰砰的響起。
男人在第一時間從床上跳了起來,只聽外頭傳來蘇菲亞驚慌的叫喊。
「大人!大人!不好了!」
他抓起佩劍,飛快套上厚重的羊毛長衫和鞋,火速上前開門,「怎麼回事?」
「女巫——那女巫——」那女僕死白著臉,眼眶含淚,萬般驚恐的指著窗外塔樓的方向,「她把傑利帶到城牆上去了,她想把傑利丟下去,她一定是想把傑利獻祭給撒旦!」
男人愣住,轉頭看去,只從窗口看見那輪迷濛的圓月下,有個人影抱著一包東西,站在城牆上。
該死!
他暗咒一聲,想也沒想三步兩並的飛奔下樓,衝過庭院,爬上門樓,跳過那包著毛毯睡在門樓上的安東尼,那少年被他發出的聲響嚇了一跳,揉著眼醒了過來,男人沒理會他,只是衝上了那女人所在的城牆。
原以為,自己會來不及拯救那孩子受她荼毒,可他一上城牆,就發現自己搞錯了某些事。
那女人確實抱著金髮的傑利,但她一點也沒有要把那孩子丟下城牆的意思,她只是懷抱著那五歲大的孩子,來回走在通往另一座塔樓的城牆上,一邊輕輕搖晃著那孩子,嘴裡一邊哼著柔軟的搖籃曲。
聽見他飛奔上來的聲音,她抱著孩子轉過頭來,口鼻仍包著布巾,但嘴裡曲調未停,看見手持長劍的他,她有些驚訝,但樓下內庭廣場的騷動讓她領悟過來;下面不知何時已聚集了一堆人在那裡。
女人沒好氣的看著他,挑起了眉,繼續哼著那首歌,一邊繼續慢慢朝他走來,一邊還不忘伸手拍撫著那孩子的背。
他是個白癡。
她甚至不用開口,他腦海裡已經出現這一句話。
七天前,她早就可以離開,但她沒有走,而這女人過去七天來,幾乎日夜不眠的親自照顧這些病人,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以為她真的想要謀殺那個孩子。
小男孩把頭臉枕在她肩頭上,光潔的額頭有些汗濕潮紅,臉頰上還有著淚痕,顯然剛剛才哭過,但此刻那孩子閉著眼,雖然還時不時抽泣著,但已經快要睡著,一臉舒適安心的模樣。
女人在他面前幾步遠的距離停了下來,不忘維持規律的輕晃。
她責備的視線,讓他有些無言,還有點尷尬,男人將長劍收回劍套裡,轉身下樓把所有人都趕去睡覺。
當他再回來時,看見那女人在月夜下懷抱著那男孩,她已經沒再哼歌了,也不再來回走動,但仍在輕晃,傑利已經五歲,即便比平常的孩子還要瘦小,對她來說仍然太重了,造成了她右腳的負擔,所以她才靠著胸牆,雖然如此,她卻沒有想把那男孩放下來的意思。
深夜裡,寒冷的空氣,讓她吐出的氣息,即便隔著布巾,仍化成氤氳的白煙。
刺骨的風,揚起她黑白相間的發。
他走上前去,把長劍靠牆放著,朝她伸出了手。
她瞅著他,有些微愣,小聲道:「他還沒完全睡著,得再待一下。」
他點頭,表示明白,手仍朝她伸來。
她沒有放開孩子,開口道:「他可能會把瘟疫傳染給你。」
聞言,他依然沒有放下手。
見他堅持,她才道:「你得把口鼻遮住。」
「把你的給我。」他粗聲開口。
她一怔,遲疑半晌,最終仍拉下了她綁在頭上的手帕,遞給他。
男人將手帕綁好,再次朝她伸手。
她這才小心翼翼的把孩子轉交給他。
那孩子有些發燒,他猜那是她上來這兒的原因,城牆上無人且通風,就算孩子哭鬧,也吵不到誰。
他接過那金髮小男孩,讓那孩子靠在他肩頭上睡覺。傑利在半夢半醒間微蹙起眉頭,但她的手仍輕輕拍撫著孩子的背,讓那孩子很快的放鬆下來。她確定孩子不會因此驚醒,才收回了手。
「你可以下去休息了。」他壓低了聲音,告訴她。
這女人兩眼下方都出現了陰影,顯然已經幾夜沒睡好。
她扯了下嘴角,搖了搖頭,悄聲回道:「他還沒熟睡,隨時可能會醒過來,相信我,你不會想獨自應付他的。」
男人盯著她,半晌,改口道:「那就去那邊坐著。」
凱瞧著他用下巴指示的方向,看見那兒的城牆往上增高,有一段階梯,這座城堡因為建造在巨大山巖上,城牆也隨之高低起伏著,有不少地方都有這樣的階梯。因為右腳實在太痛,加上累了幾天幾夜,她確實感覺異常疲倦,所以她慢慢的走了過去,有些困難的在那石階上坐下。
當筋骨可以放鬆的瞬間,她忍不住小小的歎了口氣。
這裡是附近地勢最高的地方,從胸牆的城垛之間看出去,可以看得很遠。
在濛濛的月色下,她隱約能看見前方那座村子,還有旁邊的田野,和周園森林的輪廓,但再更遠就什麼也看不清了。
眼前那個男人,學她之前那樣,抱著孩子在城牆上規律的來回走動,也許是剛從床上爬起,他身上不像平常那樣,穿戴著鐵製的鎖子甲。
套著柔軟的羊毛長衫,他看來顯得沒那麼恐怖嚇人。
這幾天,她每天都會看見他騎馬出門去狩獵,大部分的時候,他都能帶回獵物來,有時是飛越過境的候鳥,有時則是瘦小的野兔,偶爾還會有魚,運氣好的時候,他的收穫會多一點,運氣不好,空手而回也是有的;不過除了她之外,他沒抓過人回來。
他獵到的那些動物不多,肉很少,但總是肉,加在稀粥裡,聊剩於無,多少能添點滋味。
可即便如此,他洗劫她的那些食物,也快要消耗殆盡。
「你知道,你不可能光靠打獵,養活城堡裡所有的人吧?」
當他再次走到她面前時,她忍不住脫口。
男人龐大的身軀微微一僵,但沒停下腳步,他轉身折回去了,不過看他的表情和反應,她想他確實知道這件事。
她真的應該忍住那句話的,可眼下,那麼多張嘴嗷嗷待哺,就連那難吃的燕麥粥都快要見底,她懷疑他能這樣撐到什麼時候。
他緩步走了回來,面無表情的扔下一句。
「復活節就快到了,再過不久就能播種,情況會好轉的。」
說完,他又晃了開。
她不該再多管閒事,可等他走回來,她聽見自己說:「我以為所有的種子早在冬天,就被吃掉了。」
他皺眉看著她:「你怎麼知道?」
「麗莎和夏綠蒂說的。」她看著他冷著臉、抿著唇,再次走開,忍不住道:「我是總管,必須知道存糧的情況。而且,你的穀倉是空的,廚房裡也只剩下幾袋燕麥。」
去年的饑荒太嚴重,她聽見那些女僕們討論,知道人們把所有能吃的東西
都吃了,雞、鴨、牛、羊全部被宰殺一空,村子裡甚至連貓狗都抓來燉湯,還有人把老鼠都抓來吃。
本來,穀物的收成,都要留下一半來當明年的種子,但暴雨的長夏,讓耕地大半時間都泡在水中,教收成少到填不飽肚皮,一年的饑荒人們還能撐得過去,兩年之後,情況就開始失控,到了第三年,過度的飢餓,教人再顧不得什麼明年的種子,就連樹皮、草根都有人吃了,何況是種子,加上有經驗的老人們又一一染病過世,寒冷而漫長的冬天,只是讓事情雪上加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