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裡萬分著急,試著動手腳,直到天色微微亮了,遠方傳來鞭炮聲,迎親的隊伍出發了。
不要!她渾身發涼,幾欲暈眩,但她強忍著,腳尖終於碰到地面,用盡所有力量讓她自床上滑到地上。
雙膝先撞上泥地上,她痛得悶一聲,整副身子蜷縮在地。接著聽見有人喊:「有聲音!有聲音!」
「你們做什麼……少爺去迎親了,你們不能主人不在家,隨便闖啊!」
「等等,那是我家小姐的閨房,人都已經死了……尉遲少,別這樣……」
有人踹開房門。
「舜華!」尉遲恭一見她蜷在地上動也不動,面色遽變,疾奔扶起她。
她滿面淚痕,面色蒼白,全身微微抽搐著。如果換上絮氏舜華的臉,他幾乎以為那日她被毒死的一幕重現了。
他摟緊懷裡的身子,聞了聞空氣中流動的香氣,心知有異,立聲喝道:
「連璧,門不要關,把窗子全開。」
連璧連忙開窗。
「去取水來!」
連璧趕忙自桌上倒水遞去。他注意到茶壺是南臨壺,杯子卻是北瑭的,他暗暗往絮氏舜華的閨房掃過一眼。南臨、北瑭的物品交錯,小家碧玉中又帶著幾分不成熟,不夠大器,就只是一間與世隔絕的閨秀房,完全不像當日那個丟香囊欺瞞小皇帝的大膽舜華。接著,他又瞧見桌上的《京城四季》六本。
原來……她要他寫的目的就在這,讓絮氏舜華看麼?他寫的,絮氏舜華都看得很歡喜麼?
「再取水來!」尉遲恭朝他喊道。
連璧奔去再取。
舜華喝了好多懷水,全吐了出來,濺到兩人身上,終於發出聲音:
「給我……淋……」
這次連璧不等吩咐,立即對著外頭圍觀的僕人喊道:「廚房在哪?」
「尉遲哥……」她勉強抬眼對上他的。「我沒報平安……」
「我就是沒收到你的平安信,才知道你出事。」他柔聲道,拭去她的淚。
「所以……尉遲哥……這信我要寫……一直寫到老……」
「好,好。」
「尉遲哥……我……要追白起……」
他凝視她一會兒,點頭。「好。我帶你追。」
連璧拿著水勺子過來,尉遲恭親手接過,自她頭頂淋下。
舜華打了個激靈,頓時清醒大半了。
尉遲恭脫下外袍,幫她穿上,當他舉起她的右臂時,一頓。
舜華沒敢往右邊看去,只輕聲道:「沒事,身上的痛我忍得。」
尉遲恭黑眸微地縮起,沒有說話,但力道放輕許多,讓她順利套上這外袍,接著他一把抱起她的身子,對著連璧道:「去找馬!我在前門等!」
「是。」連璧不住看著她右臂滲至傷布上的血。
尉遲恭一路將她抱到大門之外,舜華注意到門上懸著的是喜氣洋洋的紅燈籠,但,這其實是一對將要崩壞許多人人生的白燈籠吧?
連璧沒多久就騎來一匹馬,他翻身下馬,說道:「是白府馬廄的。」
尉遲恭看他一眼,將舜華小心地交給連璧。
連璧有些心驚地接過,垂下首不敢看向懷裡的舜華。
尉遲恭上了馬,自他懷裡接過她,讓她坐在自己身後。
「抱得住麼?」
「嗯。」舜華環住他的身腰,整張臉埋進他背後。
他怕她右手帶傷,易失重心,遂只手往後托住她的右腰,隨即馬鞭一揮,快馬疾出。迎親的隊伍繞街而行,一路有看熱鬧的百姓。一入街上,馬速不能過快,尉遲恭大喝道:「讓開!」
尉遲商行的人見是尉遲當家,紛紛拉開百姓讓出一條道來,這才讓尉遲恭一路無阻。
眼見就要追上迎親隊伍,但觀望的人群壅塞阻礙馬匹再前進,他及時拉住馬頭,避免踩傷人。舜華探出頭來,遠處馬上一身紅袍喜氣的俊俏新郎。
她放聲大叫:「白起!」
白起回頭看見是她,抹過驚愕,隨即神色冰冷,似是無懼她的出現。
附近巷口正停著一頂轎。正要去喜宴的戚遇明自轎裡出來,不動聲色地將這一幕盡收眼底。
她又嘶啞大喊:
「哥!白起哥!親親哥!親親白起哥!」
韁繩驀然自白起手裡滑落,他渾然不覺,本是死水般的眼神剎那碎裂,怔怔地看著她。
她用盡全力大聲吼道:
「去他的白起!去他的徐直!去他的康寧帝!白起,你還看不出來嗎?我說過我將會是最強壯的北瑭女人!你還看不出來嗎?去他的白起!你這個笨蛋,你這樣對我,要我怎麼回報給你!去他的徐直!去他的徐家所有人!去他的絮氏!去他的四國所有人!」
「這要朕怎麼做呢?」小小的身軀坐在華椅上,非常感興趣地看著跪在他面前的四大名門富戶。
北瑭每三年一次投瓊宴,此宴賓客以朝官、小富戶以上的商家為主。北瑭至康寧帝之後,深知富戶不可獨大,絮氏金商就是最好的例子。一個天下金商,垮了北瑭國土,從此歷代皇帝以此為誡,投瓊宴便是由此而生。
每三年唯一一次,在天子的眼皮下,官商明目張膽共處一宴,官不可無財,商不可無勢,一拍即合。曾有落魄文人著詩一首暗諷投瓊宴下的官商勾結,但此宴依舊延續幾百年,徹底鞏固北瑭上層社會不變的結構。
絮氏是小富家,名列富商間的最低階,因而從未被邀請上過投瓊宴。
歷代皇帝也不見得會親臨此宴,宴尾時宮裡送來御賜玉珮,在名門富戶裡擇一賞之,此名門富戶三年內自北瑭境外運回的貨物一律免重稅,但同時得捐獻千金以皇室之名至京城外造橋鋪路,以謝隆恩。
換句話說,皇室左手給了個好處,右手回本還倒賺,一手的精算盤,名門富戶實質上就只得了個御賜瓊玉與好名聲。
「崔當家,聽說你好大的狗膽子,居然在大街上咒罵康寧帝?」小皇帝今日專程來投瓊宴湊熱鬧,看好戲。
舜華與其他三大家跪伏在地,道:
「舜華並非咒罵,只是……只是情之所至,口不擇言……這就跟舜華打馬吊時,每每贏了,就會喊聲『去他的崔舜華,幹得好!再來一次』,實在是……舜華稱讚時的口頭禪,是舜華的無心之過。」
跪在最左邊的戚遇明古怪地看她一眼。
在舜華旁的白起看她一眼,皺起眉頭。
她另一側的尉遲恭半垂著眼。
小皇帝下了椅,走到她面前,罵道:
「母后跟朝臣都當朕是娃娃皇帝,怎麼朕覺得你這個名門富戶比我還小孩子。朕記得……一年前吧,你一年前,不是這樣的。」
舜華兩側的年輕男人眼皮都沒眨過,最側邊的戚遇明聞言則若有所思。
緊跟著,小皇帝一腳踹向舜華肚腹,尉遲恭與白起同時伸出手要扶住她,但各自又及時收回,這一腳踹得不重,只是意思意思,舜華已經習慣天子暴力,往好處想,至少小皇帝愈長愈大,腳力卻是愈來愈小,懂得輕重了。
她又爬回來跪著。名門富戶不容易啊,以前的絮氏舜華真是太享受了。
小皇帝看看白起,又看看尉遲恭,對她道:
「崔當家,朕本該治你大罪,不過母后吩咐了,她差你做的事令她十分滿意,要朕不許太為難你,那你功過相抵,你自己打個名目,上繳千金吧。」
「陛下恩典。」這一年的經驗就是告訴她,名門富戶看似身在最高點,但一山還有一山高,世上最大的剝肉商人非一國之君莫屬。
小皇帝又坐回椅上,問道:「名門富戶白起,聽說前陣子你家犯喪?」
「回陛下,舍妹舜華因病而亡,絮氏已經絕後。」
「舜華?不就跟崔當家同名?朕想起來了,難怪耳熟呢,就是那個絮氏金商麼?終於絕後了啊。」他笑。他對白起的印象只有三年前投瓊宴上的一面,母后要他防這人,此人不但有南臨血統,還容著絮氏在他家裡苟活……
「你是南臨人麼?」小皇帝打量著他秀美的面容。
「白起只有一半南臨血統。」
「只有一半?你忠於北瑭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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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起只有一半南臨血統,另一半自是北瑭,自白起幼年來到北瑭落地生根後,一心在北瑭立業,再無回歸南臨之意。」
「哦?那絮氏待你可好?」
「絮氏老爺花盡心血培養白起。」
「往昔的絮氏金商之後費盡心血培養你這個白起,你卻無法躋身名門富戶之首。」小皇帝笑得很開心。「原來絮氏之後不過爾爾,居然連朕之下的名門富戶都比不上。」
舜華眼觀鼻、鼻觀心,當作什麼也沒聽見。
「陛下說得是。」白起神色自若道。「絮氏老爺若然有能力,也不會落得小富家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