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海怔怔地往校門口走。
「我……我只有爸爸。」她生母不詳,爸爸是她唯一的親人。
那位女老師在拜託其他老師照看她的班級後,又跑了出來,捉起寧海的手跑到校門口對面的馬路,招手攔了一輛計程車,報出醫院的名字。
寧海也在怕、也在抖,可是還沒有老師抖得厲害。
女老師剛從學校畢業,第一次帶班就接六年級,有時候會不小心感情太過投入,比如現在——
前往醫院途中,她一直想著該怎麼安慰寧海這個學生。
醫院通知說是病人已經沒有生命跡象,會在加護病房裡,是因為醫生還在急救。她怕一到醫院,寧海就會知道她父親過世了……這孩子是單親……
寧海的手被老師揣得緊緊的,她想問,卻不敢問。怕問了之後,會聽到不想聽的事。
爸爸、爸爸……你還好嗎?
「……是因為我希望你來嗎?」
寧海的聲音細若蚊蚋,女老師一時沒聽仔細。
再抬起頭時,寧海已經猜到爸爸的情況可能不是很好,她呼吸一緊,又問:
「是不是因為我希望他來,所以……所以……」她鼻子一吸,眼淚控制不住嘩啦拉落下,再也說不出半句話。
女老師慌忙將她的學生攬進懷裡。「不是、不是……」除此以外,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終於,女老師帶著寧海趕到了醫院。
寧海沒能見到父親最後一面——早在寧海在學校裡殷殷企朌父親到來時,他便已斷了氣,急救無效,醫生宣告不治。
後來,寧海因為沒有其他親屬可以照顧她,被社會局暫時安置到寄養家庭。
但因為年齡太大,超過十二歲的孩子,不容易找到願意收養她的人。
她開始流浪。
從一個寄養家庭,流浪到另一個寄養家庭,直到十六歲那一年,她遇見了杜瑪莉。那一年她還未成年,眼底卻已透出一抹滄桑。
旅人的性格大約便是在這時候深植入骨髓裡的。
杜瑪莉也擁有類似的靈魂,遇見寧海前,已經流浪了大半輩子,是以一眼望見對方時,便認出她們是同類。
童年創傷。
那是在一次夢魘後,瑪莉告訴她的話。
當時寧海又夢見小學時畢業典禮上的情景,醒來時淚流滿面,激動中提及如果當年不要期盼爸爸出席她的畢業式……
「也許爸爸就不會死了。」她憂傷地說。
杜瑪莉靜靜瞅著少女寧海,靜靜地看著她流淚,直到淚水自然停歇,才說:
「海兒,你知道那是童年創傷吧。你爸爸的過世不是你的錯,那只是意外。」
寧海將頭埋在兩膝之間,說:「我知道……」
她確實明白不能老將爸爸的死歸咎在自己身上。因為感到痛苦,所以也試著讀過一些心理分析的書籍,知道什麼叫「創傷症侯群」。
可是不去想,並不代表創傷不存在。
她不知道該用什麼方法,才能不讓自己一想起爸爸便淚流漣漣;也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逃離這種無止境的自我譴責。她甚至享受著這種接近無意識的折磨。似乎唯有如此,她才能和傷痛共存下去。
杜瑪莉沒有再安慰她。
或許是認為,寧海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讓它過去。
所以她只是點起一根煙,夾在手指裡,抖了抖,笑笑地說:
「知道就好。海兒,那是童年時期的創傷。童年!而你會長大,終有一天,一切的傷痛都會平息。」
「終有一天,是哪一天?」她還未成年呢,卻已覺得此生太過漫長。
「不知道。」杜瑪莉說:「就是終有一天。」
於是寧海告訴自己,終有一天。
就算暫時無法平靜,也還無法原諒自己,但是終有一天,她或許會能面對。
傷痛不可能真正消失,但終有一天,或許會如瑪莉說的那樣,漸漸過去。
像披頭四唱的歌。
Let it be.
讓它過去。
她流著淚醒來時,思緒還因為殘存的夢境而有些恍惚。
所以當她聽見他的聲音時,她下意識告訴自己:
「沒有、我沒有期盼他來。我沒有!」
不期盼,就不會有傷痛,也不必負責任。
因為從來沒有那樣想過,也根本不願意去盼望,她是抱定了主意,要在陸雲鎖這兒舒舒服服地住上一陣子的。
反正當事人不來,久之,綁匪覺得無趣了,知道綁架她毫無意義,自然就會還她自由。
所以,陸靜深最好最好不要來。
而她,也絕對不可能在這個時候聽見他的聲音。
那微冷、微諷、微帶譏誚的聲音——
「我記得我說過,屬於你的,你大可以拿走,但屬於我的,你不許動。把她還給我。」
竟然真的是他!
陸靜深,你怎麼來了?
躺在軟床上瞪著客房門縫,寧海忍不住伸出手搗住耳朵,想來個聽而不見。
然而隨著來人不顧攔阻,一步步朝她的方向走來,那些聲音便愈是如雷震耳,到最後,甚至停在寧海被安置的客房門外——
「把她還給你?」是陸雲鎖的聲音。「她,屬於你嗎?」
「寧海是我妻子,不屬於我,難道還屬於你?」語氣是陸靜深一貫的譏誚。
「孫霏也曾經屬於你,但她現在還屬於你嗎?」
「……我告訴過孫霏,你對她不是真心的,她不信。」對於孫霏,陸靜深顯然不想多談,話鋒一頓又道:「你不過是想試探我。現在我來了,可以停止這無聊的尋人遊戲了吧!」
「你來得比我預期得快。」陸雲鎖道。
確實。陸靜深來得太快了些,寧海也同意。她被「邀請」來這裡作客,還不滿二十四小時吧。
還是說,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而她竟渾然不覺,她已等他等了千百年——不,她怎會等待?她從未等待過他。
此時她已起身簡單盥洗,而後換上陸雲鎖替她準備的換洗衣物——一件絲質連身洋裝,穿新衣服總比穿髒衣服好。
她躡手躡腳走到房門後,耳朵貼在門板上偷聽——
由於兩個男人講話都沒壓低聲量,大聲的很,所以儘管不必偷聽就能聽到,卻還是鬼祟地這麼做了,純粹是為了感覺很好,畢竟可不是每一天都有機會成為事件中的女主角。
「快?你不知道嗎?」陸靜深故作詫異,語帶嘲弄:「我,愛她。」
寧海總是這麼告訴別人。他當然也能如是說。
反正「愛」之於他不過是只是一個繁體漢字,寫成簡體的話,更無心可言。
「愛?」陸雲鎖哈哈一笑。「可她似乎很堅持你不會來。」
「我們前一晚才吵過架。」陸靜深平靜地道:「她那麼說,自然是因為還生著我的氣。」
此話不假。寧海點頭贊同。他們確實前一晚才吵過。自從啟動戰爭模式後,他們幾乎天天都在爭吵,吵吵鬧鬧都快成為他們的相處之道了。
「聽來,你們倆感情似乎不怎麼融洽?」陸雲鎖依然在試探。
陸靜深毫不猶豫地說:
「我與寧海新婚不久,磨合期偶有爭吵是難免的。至於我對她的感情,與你無關,我不需要回答你。」
沒必要讓陸雲鎖知道他跟寧海這段婚姻背後的真相。
話說回來,結婚好幾個月了,直到現在,陸靜深心裡都還有一種不真實感,彷彿這一切不過是一場闇夢,失去了光明,還不到醒來的時刻。
磨合期?寧海無聲地咀嚼著這三個字。
的確,以他們現在的相處狀況來看,還真的有點兒磨合的味道。只可惜他們是兩顆頑石,不可能磨成鑽,紙做的婚姻真怕一磨就碎。
不再浪費時間,陸靜深單刀直入地問:「你把她關在哪裡?」
「關?」陸雲鎖低聲一笑,瞅著面前的門板,笑問:「弟妹,我有關住你嗎?」
就在這扇門後?陸靜深表情一僵,直覺想問陸雲鎖這扇房門隔音效果如何。如果寧海就在門後,那麼他們剛剛所說的話……
「我真的只是好意請弟妹來作客,不過靜深堂弟似乎不相信我呢。」陸雲鎖說這句話的同時,寧海已推門而出。
她確實沒有被人關住。因為不需要。寧海本來沒有逃走的意圖。
她一走出房門,陸靜深立刻察覺到她身上那熟悉的氣息。有點撒野、放縱的,像朵野花。
兩人「相見」,一時無言。
「弟妹不替我解釋以下?」陸雲鎖挑眉看著寧海。
「解釋?」淡淡一笑,寧海挑眉道:「我為什麼要?」
兩個男人都有些不解地「看」著她。
寧海淺淺笑說:「請我來『作客』的是你,答應來『作客』的人是我,要怎麼想這件事,則是他的自由。作為獨立的個體,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各自表述、各自選擇願意相信的,不是嗎?」
首先反應過來的是陸靜深。與寧海舌戰多日,他早已習慣她言詞之鋒利。
「看來你在這裡住得挺舒服的?」他嘲諷一問。
「隨遇而安向來是我的優點。」她優雅回答。
「好個隨遇而安!」陸靜深語帶深意地道:「如果你能體貼一點,到別人家作客前,能先打個電話知會丈夫一下,就會是個完美的妻子了——」他才剛將話說完,寧海已便攀住他一條胳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