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抱著他左臂,微微踮起腳尖,湊近臉頰在他耳邊低語,像親吻:
「或許,我是想見你著急……」
寧海之所以做出這種親密舉動,不過是為了混淆陸雲鎖的猜疑,教他別再來煩。她與陸靜深之間的問題已經夠多,不需要再多個人來吵來鬧。
卻沒料到陸靜深頸側肌線一抖,突生氣惱地將臂收攏,環抱住她的腰,將她用力壓進懷裡,著惱道:
「下次不許再這樣!不然再也不讓陳嫂替你煮魚湯。」
說著,也沒告別,逕自拉著她離去。霸道裡帶了幾分稚氣。男孩樣。
他走得堅持,不辨方位,寧海便是他的眼。
直到兩人相伴離去,王司機開著車緩緩駛出別墅大門,獨留下陸雲鎖站在門廳裡深思久久。
這兩人……分明深受彼此吸引。
像火遇到冰。表面看似冰火不容,可冰怎能不融於火,火又怎可能不去融化那冰?
然而當事人究竟知不知情?
在屋裡兜轉了一圈,他拿起電話撥了個號碼。
電話很快接通了,那頭傳來再熟悉也不過的聲音。
知道是他,那聲音微帶冷淡,卻也有一些刻意壓抑的喜悅。
「孫霏。」他淡聲喚她。「我們見個面。」
第8章(1)
半年前。
紐約曼哈頓中城區,冬日午後的陽光斜照進小巷裡一棟公寓四樓的窗口。
透進些許陽光的百葉窗下,一名背對著窗的年輕女子突然跳了起來,蹙眉瞪著披著紅色鉤織披肩、安坐在她面前那張舒適的古董沙發椅上一臉舒適地喝著玫瑰花茶的老婦人。
「麻煩您再說一遍好嗎?我剛剛有點走神,沒聽清楚您的話,杜女士。」話尾的稱謂刻意地以敬語加重。
如果人的聲音可以用光譜的冷暖色調來分類的話,女子的聲質顯然屬於前者。她音質偏冷,及肩半長直髮用一枝原子筆胡亂綰著,身上穿著大學時代的長袖運動服,兩條長腿包裹在寬大的褪色牛仔褲裡,完全看不出身材和美感。
「坐下來。你沒有聽錯,海兒。」老婦人笑瞥女子一眼。「還有,叫我瑪莉就好,我們之間沒有那麼生疏吧。」杜瑪莉當然很清楚,寧海刻意稱她「女士」是為了什麼。然而,她們認識得夠久了。
寧海依然皺著眉,但終究還是坐了下來。
她席地而坐,坐在堆著一疊書和照片的編織地毯上。
和式木桌上擺著一台輕巧的筆記型電腦,還在連線中,顯然她正在工作,但剛剛被打斷。
「這樣好多了,你知道我頸椎不舒服一段時間了,一直抬著頭很累——剛剛說到哪?」杜瑪莉臉上那雙看過太多浮生世相的滄桑眼眸投注在女子年輕的臉龐上。「啊,我想起來了。」
寧海總算專注地回視著她。「告訴我你是在開玩笑,你不可能真要我——」
她期待瑪莉會說,「沒錯,我是在開玩笑,今天剛好是愚人節」。然而老婦人卻只是輕輕點頭說:
「是的,我要你跟他結婚。」
結婚?
「不行!」寧海猛然搖頭。
「為什麼不行?」杜瑪莉眼中透出一抹興味。「你有男朋友嗎?海兒。」
「那可不,你也知道的,我有一堆男朋友。」寧海眨了眨眼。「再說,我最近人生正處在迷惘的十字路口,如此可憐的我,而你竟然還——」實在說不下去了。她很確定愚人節已經改了日子,並在十二月的這一天來臨了。
杜瑪莉溫聲接續道:「海兒,你工作遇上倦怠期,我很同情你。」
「既然如此,你怎麼還——」
「要你們結婚?」杜瑪莉再度啜一口茶。氣定神閒。堅定的。「是,我就是要你們結婚。」
寧海先是瞠目,而後揮舞著雙手,用力抗議:「這裡是個民主國家,你不可以這麼專制!」
杜瑪莉只是微笑。「我記得你欠我不少債,我覺得我可以這麼專制地要求。」
「人情債不是這樣還的。」寧海試著講道理。「瑪莉——」
「海兒,我活不久了。」杜瑪莉突然放下手中的杯子,和善的表情籠上一抹淡微的憂傷。
「什、什麼?」又是個愚人節玩笑嗎?
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困擾,此時此刻,寧海焦急地瞪大雙眼審視著杜瑪莉略微蒼白的臉色,以及鮮艷的紅披肩下那略嫌瘦弱的肩膀,像是想要找到某些可怕的徵兆,又怕真的會找到。
「肺癌。」杜瑪莉坦言:「魏醫師說我剩下不到三個月的生命——聽我說完,我這一生活得夠久了,也很滿足我所擁有的一切,我的人生非常精采,到了該告別的時候,我不會猶豫。我唯一擔心的……是他,你也知道的,自從他看不見之後……他的人生天翻地覆,所以……答應我,你會替我關心他、照顧他、幫助他……」
「那也不一定要結婚。」寧海改坐為跪,雙手在膝蓋上扭,逼自己保持冷靜。
「噯,但是我想看你披上婚紗,海兒,就這麼一次,讓我任性一下有那麼難嗎?我真的很希望能在死前,看到我這輩子最愛的兩個人一起走進禮堂。」
「也許我和他是你最愛的兩個人,可是我們不一定就會相愛。」寧海試圖講理,就盼望能打消杜瑪莉此刻腦子裡的神奇念頭。
「是沒錯,但,那不是很可惜嗎?」杜瑪莉呵呵一笑。
「可惜?」哪裡可惜了?她絲毫沒有同感。
杜瑪莉淡淡笑著,陽光自百葉窗的縫細間縷縷透進,她週身彷彿瀰漫了一層光圈,眨眨眼,像個調皮的天使,她說:
「老實說,我老早就想介紹你們認識,只是你太忙,他也是……海兒,如果你們注定應該相愛,卻因為此刻還互不相識而錯過對方,那不是太可惜了嗎?」
「拜託……」寧海一副受不了地扮了個鬼臉。「我記得你一向是不相信宿命的,所以千萬別拿什麼注不注定這種話來說笑。」
「就說人是會改變的吧,也許,我終於也相信宿命這種事了。」揮揮手,不讓寧海說話,她繼續道:「不管我相不相信宿命,海兒,我是真的快死了,難道你忍心拒絕一個快要死掉的人此生最後的請求?」
「這……」寧海驀地無言了。
「怎麼樣?」
「這種報恩的方式未免太過戲劇化。」
「你答應了?」知道女子的遲疑意味著什麼,老婦人眼中露出期待的光彩。
寧海不忍心看那份光彩消逝,她微偏過頭,轉看向散落一地的照片,吐出一口氣,輕聲道:
「我沒答應……我還要考慮考慮……」
我沒答應……我還要考慮考慮……
言猶在耳。
當時,寧海慎重地考慮了整整三天,才答應杜瑪莉那堪稱無理的要求。
那三天裡,她設想了種種可能,但所有想像中的未來,都無法釋懷她內心的恐懼……
「你希望我們幸福。可是瑪莉,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讓另一個人幸福。」
這突如其來的提議司說是寧海此生中最大的難題。
若是只有自己一個人的話,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幸福於她再簡單不過。
寧海說:「可是婚姻沒這麼簡單,結了婚,幸福就是兩個人的事。或許我們興趣不同、觀念不同、理解世界的方法也不同,在這種情況下,我都懷疑自己能過得舒坦,更不用說讓他感到自在。我做不到。」
杜瑪莉與她一起坐在公園長椅上,看著冬日的蕭索街景,聽她喃喃訴說自己辦不到的事。
寧海這個女孩獨立慣了,也堅強慣了,少見她承認自己也有做不到的事。
「瑪莉,你真的不再多考慮一下?我真的——」
「噓。」老婦人突然伸出戴著手套的手指,按住寧海因焦慮而微微抖著的下唇。
「海兒,你抬起頭看看樹梢。」
「是鴿子?」
公園附近鴿子多,怕是有鴿子棲在樹上,要滴糞下來。寧海趕緊抬起頭,沒見到鴿子,卻看到一簇嫩綠。她怔了怔,原來不知不覺間,漫漫長冬就快要結束了,春信已至。
「看到了沒?」杜瑪莉笑問。
寧海沒有回答。她不確定她所看見的,跟瑪莉要她看的,是不是同一件事。
「看見了嗎?」杜瑪莉又問。語氣裡添了一抹堅定,讓寧海逃不掉,不得不回答。
寧海低下頭來,目光停留在老婦人微帶皺紋的面容上,倔強地回應:
「看見了。」
杜瑪莉點頭稱許。「把你看見的事物與他分享,把你體會到的感覺與他交流,把你的心門打開,容許他進入其中,不要拒絕他的探索,如果已經做到這個程度還不能使你倆得到幸福的話,那麼,才讓這段婚姻過去……」
那些冬日裡的句子像鋼琴上的黑鍵,敲在心上,彷彿一曲生命中的變奏,崢嶸得那麼高亢。
不曾或忘……卻還是退縮了。
幾個月前,在她人生與事業最迷惘的時候,瑪莉為她擲出命運的骰子。
於是,她飄洋過海,回到出生地,與此生所遇見最難纏的敵人鏖戰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