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驤再出現時,手裡拿著毯子,他意外的體貼,讓她眼眶微潤,不能怪她,病人本來就容易被感動。
「你眼睛紅了,過敏嗎?」他笑笑。
又是紀氏幽默?拉攏毯子,她說:「要是你給我一床電毯,我會更感激。」
「現在是七月天,蓋毯子已經很不人道。」話是這麼說,他還是伸出手摟抱她,她怕冷,他怕熱,擁抱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你今天過得不順利嗎?」他又說話,關心一而再,讓她很難反應過來。
「還好。」
「什麼心事都不說,會讓你看起來更像女強人?」
曲央噗哧笑開。非要逼她說?好吧,他愛聽,她就說。
「我今天在婦產科碰到兩件很難過的Case。」
「說來聽聽。」
「有個孕婦生產過程很順利,她的寶寶健康美麗,手長腳長、皮膚白皙,我們還對她開玩笑說,台灣名模界剛剛誕生一顆明亮的新星。過程很完美,不過,就在我們等待胎盤排出來時,她的血壓突然下降。心跳停止,急救二十分鐘後,醫生宣佈她的死亡時間,她……一直想抱抱孩子。」
「為什麼會這樣?」
「血栓,那是很少見的情形,血塊堵住接近心臟的血管,當我出手術房,告訴親屬噩耗時,她的丈夫崩潰了,喜事成喪事,他得到一個新生命,卻失去摯愛。他嚎啕大哭,我說不出安慰的話。」曲央紅了眼,酸氣竄在鼻翼聞。
「不是你的錯。」
「誰的錯?產婦做錯什麼,怎麼懲罰她看不見孩子長大?」
誰都沒錯,怎麼一群沒犯錯的人集合一起,競發生錯誤結局。
他捧起她的頭,親親她額際,再將她勾回懷裡。他不是浪漫男人,不懂得如何安慰女生,只能依循本能,提供最基礎的體溫。
「謝謝。」軟軟聲音帶了呢語,她喜歡他的懷抱。
「謝我什麼?」聲音太軟,不像她,紀驤低頭看她,看見她半瞇眼,紅紅的眼眶褪去紅顏色。
「你的身體比電毯更好用。」她靠他,更近一點點。
「把你的寒冷驅逐了?」
「嗯,它們怕你的冷臉,一山還有一山高、一冷還有一冷寒,你接近,它們全部移居南極。」
輕淺笑開,曲央佩服自己,在他懷裡居然沒有臉紅心跳,也沒有結巴得說不出半句話。
「那麼好用?」
「對,在你身邊四季如春,下次你到哪裡,我都要跟你去。」這話露了骨,她有點後悔,怕他胡亂聯想。
紀驤並沒有,只當那是病人的昏話。
「你還欠我一個故事。」
「哪有。」
「你說今天碰到『兩件』難過的Case。」他要她把難過吐盡。
想起來了,微微上翹的嘴角又往下沉。「前幾天,急診室送來一個孕婦,她懷孕八個半月了,要緊急進行剖腹產。」
「情況很嚴重?」
「她發現丈夫外遇,氣得喝鹽酸自殺。她意識清楚,鹽酸灼傷她的食道,她痛得全身蜷曲,當時狀況很不好,耳鼻喉科醫師和婦產科醫師同時進行手術,幸好小嬰兒平安沒事,是個男孩,未足月,才兩千兩百克。
醫生評估,媽媽的食道即使做了重建,也不敢保證她能正常說話。產婦清醒後,護士好心替她抱來小孩,她不看,滿眼怨恨,那不關嬰兒的事啊,他又沒做錯。」
又一個沒做錯,沒錯的人碰上錯的事,他替小嬰兒憂心。
「直到今天,產婦住院第五天,她的丈夫才來醫院,她寫紙條騙丈夫說孩子死了,她丈夫頭也不回離開,他到醫院只是為了看小孩。」
曲央以為婚姻裡沒有愛情,至少有責任,沒想到,他根本不願負擔責任,碰到這樣的男人,她怎能用生命賭丈夫回頭?
「然後呢?」
「下午,她爬到醫院頂樓,從上面往下跳。那時我剛好要回家,砰,好大聲響,我回頭,看見她躺在血泊中間。」
說到這裡,曲央渾身發抖,親眼目睹女人的不平,看鮮血染紅柏油路面,死者的眼睛不肯緊閉,她怒目向天,想對誰抗議?
「別怕。」
「我知道她很恨。」當時,曲央盯住她的眼,被下詛咒似地,動彈不得。
「她不該恨,那種男人不值得她付出一切。」
「不管再好的男人,都不值得拿命換,對不?世界上,不是只有愛情對不?親情友情重要、責任義務重要,連事業都可以佔據生命一部分,她不該只看見愛情,她該看看她的兒子在保溫箱裡,如何努力讓自己活下去:她應到癌症病房裡,看看被疾病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患者,是如何向老天爭取生存權。」
「你是對的。她不應該死,她有千百個理由讓自己活得精彩,卻愚笨得選擇結束自己:前面猝死的那位產婦,她想找千百個理由讓自己活下去,卻沒有機會,這世界……公平太稀少。」
「主任醫師說,行醫越久,他越覺得自己沒有救人本領。他說,只是上帝藉由他的手,選擇讓誰留下、讓誰走。」
「我以為醫學是門最科學的學問。」
「之前,我是這樣確定的,現在,我不認為了。」
「別悲觀、也別否決自己,就算真是上天透過你的手選擇誰走誰留,你也要有一雙有能力的手才行,總不能上帝要留下的人,你一口氣統統把他們送走,」他抓起她的手審視,很細、很白,明明是嬌嫩纖弱,偏偏能幹到不行。
曲央笑了,紀氏幽默讓她窩心。
「謝謝你,有你傾聽,感覺好多了。」
「不客氣。」是回報,她不也耐心聽他這個不擅長表達的男人吐盡心聲。
「輪到你。」曲央說。
「輪到我什麼?」
「我說了兩個故事,輪到你說兩件事。」
每次她都用這招拐他說話。
「好,第一件,子翔的效率嚇人,才幾天就找到一整票經營和設計人材。「時尚」再兩個星期要開張了,你相不相信蕭經理說的?以時尚的規模,他保證在三個月內拿下五百萬的營業額。可能嗎?台灣女人消費力這麼高?不過,那不重要,重點是芃芃有事可做、心情好多了,你不覺得最近……」
突地,他發覺曲央沒動靜,低頭,才發覺她睡著了。
莞爾,都困得想睡了,還要勉強自己聽完他的兩件事?這個女人,要怎麼說她?
他沒抱她回房間,只是挪個姿勢,將她整個人抱入懷內。
心事未說完,紀驤想找人分享,曲央無疑是最好的聽眾,尤其後面這件,曲央清醒時不能說,睡著了才適合當聽眾。
「我們打算告訴義父,不再接新任務,這工作雖然收入優渥,但有一定程度的危險性,這對婚姻家庭來說,多少有陰影。一切順利的話,我和子翔要正式向芃芃表明心意,不管她選擇兩人當中的哪一個,我們都會祝福對方。
他對她說的話,字字句句真心。
第五章
時尚開幕前兩天,子翔和紀驤、曲央在客廳裡積極討論。
曲央一手包辦和開幕拜拜有關的事宜,子翔放下身段當公關,紀驤屈就蹲進收銀台,幫忙收銀員開發票、包裝。
芃芃呢?她被分派的工作是——穿得美美、四處走動And微笑。
「蕭經理對江采衣的設計很有信心,他誇口在兩年內,開設十間以上的分店。」子翔得意說。
江采衣是國內年輕一輩的設計師,她的作品常在各種比賽中脫穎而出,她有才華,卻總被老一代壓搾,是蕭經理慧眼獨具,發掘她。
「你花大錢挖角,設計師、經理、企劃……每個都是業界叫得出名字的,這種黃金組合再做不出成績,未免太奇怪。」曲央說。
分明不關她的事,她應該一回家就直接躺上床,但每次紀驤的熱烈邀請,都把她的瞌睡蟲踢進北極。
然後再一個不小心,她把相關資料看仔細後,提出幾個精闢想法,讓蕭經理豎起大拇指,直問她肯不肯加入經營團隊,第一次,她發現自己有經商才能。
「芃芃對於時尚的開幕很期待。」紀驤說。
「恭喜,希望這份工作能讓芃芃長大。」
曲央想衷心恭喜紀驤,然更真實的是胸口的隱隱作痛,她無從解釋心緒,不過,痛慣了,疼痛變得容易承受。
「央央,你真不考慮加入?數鈔票一定比切屍體來得有趣。」子翔說。
什麼爛比喻?曲央橫他一眼。「可惜,我比較喜歡分解屍身。」
「你喜歡聞福馬林,不愛時尚店裡的高級香水?」子翔又挑釁。
「沒錯,我個人有特殊嗜好。」曲央皮笑肉不笑,她不明白,為什麼很多女人對他死心塌地?為了他姣好外貌?在她看來,紀驤誠懇正直多了。
「別勉強央央,她花那麼多年工夫唸書,不該功虧一簣。」紀驤支持她。
「還是紀驤有人性,要……」
曲央話被開門聲截斷,興奮難抑的芃芃衝進來,二話不說,摟住曲央的脖子又叫又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