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小姐看病的大夫厲害嗎?要不要咱們再尋一個能幹大夫,說不定他不必天天讓小姐吃苦藥,也能把小姐的身體調養好。」
「小敏煎藥煎得累了?」我取笑她。
「不累,才不累呢!」她連忙否認。「上回,小悅想替我的工,我還不肯。」
小悅是小敏的妹妹,小她一歲,個頭卻比姊姊大。她很少說話,做事卻仔細貼心,那次我教她認幾個字,才看兩遍,她就記全了。
聽小敏說,小悅回家後,時常拿著樹枝在沙地上練字,非把字全寫齊了才肯吃飯。爹娘常笑話她,說他們家就要出個女秀才了。
聽見這話,我心裡不捨,便買了幾本書冊和文房四寶讓小敏給她送去,她高興極了,從此一得空就往我那裡跑,擦桌子、抹地板,她用自己的方式向我表達感謝之情。
如果說,我在這個時代有什麼不肯捨棄的,大約就是這些人的情感吧!鏞歷的、鏞晉的、鏞貫的……大大小小皇子都無條件對我好,現在,連小敏、小悅也是這般一心一意待我,被人這樣對待,誰都會割捨不下。
一踏進藥鋪,我們就讓一雙眼睛盯上,偏過頭,我瞄對方一眼。
那是個外表端雅,看似溫潤淡泊的男子,他穿著淺紫色袍服,嘴角含著溫柔笑意,靜靜地注視著我,即使同我對視,也不改態度。
我刻意轉開頭,但他並沒有別開眼。
挺直背,目不斜視,我平靜地把藥方交給老闆,盡量不引人注目。我吃過虧,已經慢慢學會沉潛。
「小姐,你認識那位公子嗎?」小敏也發現他的注視,偷偷扯著我的袖子問。
「不認識。」
「他那樣看人,好像你們很熟。」
「放進鍋裡滾個兩刻鐘,什麼東西煮不熟?」我笑笑,不以為意。
「小姐,我是認真的。」
我笑笑,拍拍她的手背,「別理會他,咱們又不能控制別人的眼光。」
「可,那公子長得真好呢!」小敏用帕子掩唇笑道。
長得再好的男人我都見過,真要論較,他還排不上名次。
「小敏心動了?沒問題,待會兒我先回去,你留在這裡,把斯文公子看個過癮。」
「哪有當小姐的這樣子說話!」她一跺腳,努著嘴輕嗔道。
我也沒辦法啊,來了這麼久,就是學不來當大家閨秀。
老闆把藥交給小敏,在小敏付藥錢同時,老闆遲疑了一下,忍不住說:「姑娘,上回老兒同您說過了,這藥……不能多服啊。」
是啊,上回他是略微提過,可不服藥會怎樣,我不是沒試過。
「我想,沒大礙的吧。」我刻意說得輕鬆。
他看小敏一眼,又望瞭望我,低聲問:「請教姑娘,你是不是常常覺得身子乏力、見風就發冷?」
「是。」
「這藥……能不服還是不服的好。」
他說得客氣,但也讓我明白,我的嗜睡和怕冷和這副藥有絕對關係。
「多謝老闆,我理會得。」說著,我讓小敏提了藥,一起往外走。
沒想到的是,那個一進藥鋪就盯著我直瞧的紫衣男子,此時竟擋在門前,不讓我出去。
他拱手問:「姑娘,可還記得在下?」
紫衣男子看著我的目光溫潤如玉,那面容、眼瞳和神態讓我聯想起花美男,他也常用這種方式看我,不帶侵略性的、讓人舒服的眼光。
我在腦袋裡搜巡過一遍,搖頭。
「能力越強者,責任越重。」他說。
這句子喚醒我某部分記憶,然後,他的眼神幫了我一把──「是你!」
是他?那個醜陋無比,左眉比右眉高,鼻子紅通通,嘴唇厚得往外翻,腋下還拄著枴杖的男子!
難怪覺得他的眼神熟悉,我記得自己還對他微笑過。
「姑娘記起來了?」他鬆了口氣。
「那個時候……」我指指他的臉,恍然大悟。易容術呀,我終於見識了一回。
「那是我和兄長之間的小賭約。」
「賭約?」我聽不懂。
「我們打賭,只要有姑娘願意對醜陋的我微笑,而對風儀俊雅的哥哥視而不見,他就放手,讓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是姑娘相助一臂,在下受恩了。」他拱手一拜。
只不過一個微笑,我又給了恩惠?
唉,是這年代的人們把「受人點滴當湧泉以報」發揮得太徹底,不是我突然性格大變,變成樂善好施的大好人。
「沒什麼。」略點頭,我拉起小敏往外走。
「姑娘,在下略通醫術,不知道可否讓在下為姑娘號脈?」
他的話讓我的腳步一頓。
小敏則輕扯我的袖子,在耳邊說悄悄話:「小姐,老闆都說了,這藥不能常吃,你就讓公子看看,說不定公子比你那位大夫更高明呢!」
這丫頭,真是對人家公子上心了?可她沒說錯,我也想弄明白這藥是怎麼回事。
「那……就麻煩公子了。」
本想找個飯店客棧的,但小城鎮飯館本就不多,加上來了幾路商家,到處都顯得吵鬧。於是小敏幾聲鼓吹,讓那位公子跟著我們回到莊園裡。
我的房子不大,一間正廳、一間偏廳,後頭有四間房,隔著小小的園子,近後門處,有廚房和一間收拾整齊的木屋,供門房和他的妻子居住,他的妻子負責料理我們的三餐。
沒有公主身份,看個病也沒了那麼多麻煩,又要放簾子又要纏線的。來到屋裡,兩人對坐,他修長的手指搭在我的脈搏上,望聞問切,每道功夫都做得很認真,末了,他還打開我剛抓回來的藥帖,一一細細察看。
「姑娘不是病,是中毒。」他抬眉,看著我說道。
一語中的。很好,這證明他不只是略通醫術。
「是。」
「這毒名曰七日散。」
「七日散?」
這倒是我第一次聽見。這毒叫做七日散?還好,不是斷魂丹、離魄丸之類嚇死人不償命的毒,應該……不至於太嚴重吧。
「這毒很稀少,主產於大周的關州地帶。」
聞言,我心裡一驚。關州……那不是端裕王的封地?所以阿朔認定幕後主使者是端裕王,而禹和王不過是傀儡?
「它會要人命嗎?」
「中了七日散之毒者,腸翻胃爛,先傷胃,再傷心肝,若沒有及時醫治,七日內必亡。」
我又多上了一課,原來不是擁有恐怖名字的毒藥才會毒死人,簡簡單單的七日散,明明白白地告訴你──七天,多一天都不成。
如果當時,我知道自己將吞下的是這種駭人毒藥,我替不替阿朔?
我想……還是替的。比起阿朔,我更有死的本錢,死對我來說不是魂歸離恨天,而是回到溫暖的家裡面。那個家雖然有個重男輕女的慈禧老奶奶,有對毒嘴雙胞胎,但總是我的家人。
何況,這個時代沒有阿朔,我的存在似乎少了定義。
「那麼,我吃的藥呢?」
「這個不是藥,也是毒。以毒抑毒,懂得開出這帖藥的大夫,算是相當高明的了。但他沒想到,這藥服用過久,寒毒會侵入你的經脈。」
所以,是寒毒讓我冷得不得了?
又想歎氣了,明知道我的身子糟成這個樣兒,就算留在大周,想搞出兄弟鬩牆都有技術上的困難,皇后仍是千方百計要我和親出嫁,打的是什麼如意算盤?
是不是我死在南國,便與禹和王、端裕王無關,那麼阿朔就不會冒險弒兄,他的太子地位才得以保全?
也是,在皇后的棋局中,誰都可以被犧牲,只要能保全「帥」,棄車棄仕都無所謂,何況我這顆小小卒子。
很悲傷,我卻不能撻伐她。我說過,環境影響人至深,她是被這樣教養長大的,又在後宮存活多年,這樣做有什麼錯?若阿朔成了個千秋萬載的英明皇帝,千百年後,歷史上還要為她記上一筆功績呢!
「還有得醫嗎?」我忍不住輕歎。
「當然有,在下『略通醫術』。」他強調了那四個字,然後溫溫地笑了起來。
這個人的情緒似乎不會大起大伏,像一杯溫開水,談不上好喝,但就是給人溫潤舒服的感覺。
「略通醫術是謙詞吧?能把話說得那麼篤定的人,可不多。」宮裡的太醫也只能遮遮掩掩,用些虛言假語隱瞞病人。
「這藥別吃了,我回去給你帶一副藥丸過來。」
「解藥?」
「不是解藥,也不是毒藥,它可以抑制你體內的毒,卻不會讓你繼續嗜睡。至於寒毒入侵讓你異常怕冷的症狀,得等我替你徹底解毒之後,再來慢慢調養了。」
「為什麼不直接替我把毒解去?」
「解藥的配製有些困難,我必須找到幾味不常見到的藥材,說不定還得回家去請兄長幫忙……」說到這裡,他好看的眉頭皺起,溫柔笑意斂起。
看他的模樣,似乎是不太樂意回去請兄長幫忙,其中原委,我不清楚也沒有立場問。
但不管怎樣,總是多謝了。
「記得,每日服上一丸,切不可中斷。」
「中斷會怎樣?」
「會毒發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