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兒看著用餐的裴家六兄弟,胸口漲滿激動。
餐桌那頭,裴徹抬起眼,視線落在墨兒身上,良久,他放下了碗筷。
「我吃飽了,該走了。」他邊說,邊起身。
「啊?二哥,你要出門啦?」裴渙見二哥起身,大眼眨巴眨巴看著他,跟前跟後的活像條哈巴狗。
「幹嘛?」裴徹抬手要小廝將大氅送進來,準備結束這頓聚餐。
「難得出遠門,我會很想你的,一路要平安唷!」裴渙說道。
「你少給我打哈哈,有事就明說,誰教叫你用暗示這一招?」裴徹彎下腰,往小弟腦門上敲一拳。「是誰教你的?」
後腦起腫包的裴家小六登時含淚,抱著裴家老四大哭起來。「我怕明說二哥會嫌我不客氣啊!嗚……明明是二哥教我做人要客套的!」
見他哭哭啼啼的蠢模樣,裴徹額上青筋頓時浮出。「你到底要什麼?有話快說有屁快放,你知道全天下就屬我最沒耐性,再挑戰我的脾氣一次,你別想我會帶什麼東西回來給你!」
「人家聽說杭州有間喬坊,他們賣的糕點很好吃。」裴家小六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仍不忘勒索。
聽到小弟講話扭扭捏捏的,裴徹不禁惱火地又賞他一記爆栗。「要吃的就要吃的,喊什麼『人家』!等我回來,這筆帳咱們再一口氣算清。」
「嗚……四哥,二哥他還沒出門就先威脅我耶,我死定了啦!」裴家開心果抱頭鼠竄,投奔靠山去了。
裴弁這時也緩緩站起身,準備離席。
墨兒一見到他起身,立即走進去將大氅遞給他穿上。
裴家這場短暫的聚會正式宣告結束!
一行人隨裴弁走至大門,準備替裴徹送行。
大門口,一群人離情依依。
「二當家,您的馬車已備妥,一路上需要的用品,墨兒也已為你打點好了。」
「謝謝,辛苦你了。」裴徹淡淡朝墨兒道了聲謝,隨後上了馬車。
「一路順風。」雙胞胎朝馬車內的裴徹揮揮手,相同的面容分不出差異。
「二哥,要記得人家的土產!我會想你的。」裴家小六笑得花枝招展,嘴甜得跟蜜似的。
裴徹惡瞪小弟一眼,嘴裡又噴了一口火。「這是你第二次用了『人家』,你給我小心點。」
臨走前,裴徹目光落在墨兒身上,一臉的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沒開口說話。
看著她臉上甜美的笑靨,他嘴角揚起一抹很淺的笑容。
「路上好走,請二當家保重。」墨兒誠心說道。
「我會的!」裴徹朝墨兒輕輕頷首,彷彿這趟遠行很快就會畫下句點。
但猛一抬眼對上裴弁的視線,他立刻面無表情地調過頭去。
「我們走吧!」
一聲令下,馬車漸行漸遠。
裴徹離開後,裴家兄弟各自回自己院裡,只剩裴弁和墨兒仍站在原地。
「你幫裴徹準備的衣物夠嗎?」直到再也見不到車影,裴弁才開口詢問。
「夠,大當家無須牽掛。」她明白,就算裴弁跟二弟再怎麼不合,仍是關心他的,只是他的關懷總是要經由她傳遞。「你先前差人新做的那件大氅,墨兒也已打包讓二當家帶上路。」
「嗯,這樣就好!你先進屋裡吧!」他點點頭,不知在想什麼。
今日的雪下得太大,就連不畏寒的他,都能感受到那股低涼的溫度。
「你呢?」墨兒問,難不成他還要待在這兒吹風?
「賞雪。」已經有好些年,沒見過如此浩繁的雪景,他心底某處記憶被此刻的美景給輕輕喚醒……那逝去的曾經、還有她出現的最初。
「我陪你。」墨兒脫口而出,但才說完,一陣冷風吹過,讓她直打哆嗦。
「就憑你?」她的身子弱,哪裡禁得起雪地裡的酷寒?瞧她握傘的十指凍得發紫,就連雙頰都因寒冷而泛紅……他沒來由地感到心疼。
墨兒沒再說話,既然說好了不走,那麼她絕對會待在他身邊,這是她的職責,而她就該盡本分。
見她和自己拗上了,裴弁臉上難得有了笑容。
他猝不及防地將她拉進自己的懷裡,兩臂用力環抱住她,溫暖她冷冷的身子。
望著裴徹消失的方向,他好半晌才在她耳邊低語。
「希望……他趕得上今年除夕一塊團圓。」
馬匹低啞嘶鳴,雪地裡傳來陣陣馬蹄聲,最後停在大門台階旁。
見馬伕將裴弁的坐騎牽到這,墨兒知道他將開始按例每日巡視延酒坊的工作。
她離開他的胸膛,發暖的身子被冷風一吹,忍不住猛打起噴嚏。
「快進屋裡。」他邊催促,邊幫她拉緊狐裘。
「墨兒要親眼看著大當家離開,這是我該做的。」
「今日不必。」今天太冷,若天氣暖些倒無所謂,她要留在這裡多久,他絕不干涉。
「請大當家萬事小心。」墨兒走下階遣退小廝,拉緊韁繩,安撫地拍拍馬兒。
大當家一向習慣獨自巡視延酒坊,不喜歡有人跟前跟後的,除了她之外。或許也只剩下她還敢留在他身邊吧!
裴弁沒多說什麼,見到她走下台階的動作後,鷹眼突地緊瞇,銳利不已。
小嘴呼出白煙,懼冷的她,四肢發僵,但她必須風雨無阻做好自己本分之事,身為裴府總管,兩肩該扛的責任本就不輕鬆,她早已習慣要刻苦耐勞。
裴弁步下台階,將她拉進自己懷中。「叫你進去就進去,你是耳朵聾了?還是覺得反抗我很有趣?」
「墨兒不敢。」他怎地心情又不好了!
裴弁瞇緊墨黑的眸,口氣森冷。「等會進屋後去找崔翇,我不是白白養他當食客的。」
「崔大夫?要我找崔大夫有什麼事?」崔翇是裴府的專屬大夫,素有華陀再世的美稱,但墨兒不明白找他何事?
「等我回府後,別在我面前一拐一拐的,真是礙眼。」今早那一跤,准讓她腳踝扭傷了,若非她下階的模樣和平日有些不同,他也不會發現。
墨兒盯著自己的腳,除了覺得冷之外,並不覺得有任何異樣。
見她毫無反應,裴弁沉聲道:「別等傷勢嚴重才有警覺,我不要一個跛腳丫鬟跟著我。」
「是。」墨兒答應了。真不懂這個男人,明明是關心她,幹嘛老說這些傷人的話。
「快去!」裴弁身守利落地躍上馬背,臨走前再催促了她一回。
他冷冷的目光,讓墨兒不敢逗留,拉高裙擺轉身進府,直至聽見身後馬蹄遠去的聲音,才停下腳步望向那道遠去的身影。
他陰冷的眸光、他關懷的方式和初相識時一樣,一切都沒改變,讓她覺得好無情,卻又無可避免地感到溫暖……
她的記憶,在此刻跌得好遠好遠,回到了十二年前……
那年冬天,墨兒隨裴弁進了裴府,他叫人幫她換件能看的衣物,給她些像樣的食物後,就再也對她不聞不問。
來歷不明的她,因為無父無母、又不肯說話,在裴府老被傭人的孩子欺侮,日復一日,她變得更加孤僻。
某日,墨兒在庭院裡遇到一群剛闖完禍、被大人責罰的野孩子,他們遷怒地將怒氣發洩在她身上。瞧她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只懂得哭,比揍不吭氣的布娃娃還帶勁兒,因此這群孩子一路將她追打出府。
墨兒拖著傷痕纍纍的身子,逃到郊外湖邊,仍被他們逮住,亂拳飛腳讓她無處可逃,最後他們將無力掙扎的她扔到結冰的湖上,瞧她躺在湖面上一動也不動,這群孩子怕自己打死人了,登時作鳥獸散。
躺在結冰的湖面,隆冬刺骨的寒氣沁進骨子裡,四週一片寂靜,雪無聲飄落,墨兒彷彿能夠聽到身下冰層裂開的聲音,可她卻連半點逃跑的力氣也沒有。做人好苦,她再也不要做人了……
裴弁尾隨著孩子們的足跡而來,他看著倒臥在湖面上的小小身影。
他以為她能靠自己扭轉可悲的命運,所以始終像個旁觀者般對她不聞不問,希望能看見她和那群孩子堅韌的搏鬥,怎料她最後讓他失望了。
湖面冰層碎了,她慢慢沉入水裡……
裴弁看見到她不掙扎,嘴角還露出一抹笑容,這才知道她求死的意念多堅定,他忿忿地走過去將她撈起,惱火地將她扔到一旁雪地裡。
「咳咳……咳咳咳……」溺斃的恐懼擱在心底,她以為求死是如此輕易,怎奈任冰冷的湖水灌滿心肺,卻未了結此生。
她抖得如風中的枯葉,讓他肚里餘火竄起,粗暴地扯起她的發。
「你若真想活得有尊嚴,就別讓旁人出手救你!一味依靠他人,你連擁有自尊的資格都沒有,這樣的你憑什麼逞能、耍性子?你不配!」
「我沒有!才沒有……」今日一切折磨都是他造成,因為她明白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並看人臉色度日子!
「你連個名字都沒有,還逞什麼能,就算死了也是無主孤魂,乾脆我助你一臂之力,讓你早早投胎去吧?」
他不肯放過她,用力鉗住她的脖子,他要她清清楚楚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痛,感受到自己還是活著的,而人活著就必須能嚥下苦痛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