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凜長目忽瞠,瞳仁顫動。
他瞪住她嚴肅的小臉,瞪著、瞪著突然仰首暢笑,一手還不住拍擊大腿。
「他們待我不好嗎?哈哈哈,彼此彼此啊,哈哈哈,我可也沒令他們好過。」
他突如其來大笑,秋篤靜瞧著卻有些難受,腦海再度浮現一抹獨立松林、目送她離去的孤影許是如此,這些年才會讓紅繯跟在身邊吧?
心頭泛酸,想到這一點,便覺一股氣悶在胸臆間,挺蠢的,但實在沒法兒,就是欽,吃味了。
「那既是查過記典,你待如何?」悶聲問。
白凜笑聲緩止,彷彿當真好笑,笑得眼中都含淚花了。
他探指揭掉眼角潤意時,目光晦暗深沉,笑未染瞳,連嗓音都顯幽沉——
「也許就該找個對象談談情、說說愛,「渡劫」遲遲未現,我只好來一招「飛蛾撲火」,自個兒往情裡跳。」
秋篤靜整個傻住!
他說真的。她瞧得出。
此刻的他眉目俱沉,內斂堅定,他是真的想那麼蠻幹。
他唇一扯,又道:「狐族天性多情敢愛,可惜輪到我頭上就成疏淡無感,或者他們看不慣我的正因此點只是「渡劫」這一關非得嘗嘗情愛滋味不可的話,那就來試,你問我待如何,我也挺好奇將何如。」
心中狂鬧,頭暈目眩,秋篤靜嚥了嚥唾津,喉頭仍堵得難受。
她灌了口酒,勉強擠出聲音——
「若要總得我是說總得有個對象,你、你可有屬意的人?」
男人那優美透冷的唇瓣輕抿,又兀自沉吟了。
她看他,看他專注看著在綠坡與清溪間跳躍、嬉玩的紅狐,一時間胸中如中巨錘,喉裡不斷發苦。
是紅繯。他看上那個少女。
想想也對,紅繯來到他身邊好長一段時候,日久生情很是自然。
想想,真的很對。若要嘗情嘗愛,找個同樣是狐族的伴兒才正確。而且狐族專出俊男美女,他模樣生得那般好,當然要很美、很美的狐姑娘才能般配得上。
可是再想想就是很痛很酸很苦啊,亂七八糟的滋味全攪作一塊兒,兜頭罩面打上來,是要她怎麼樣?!
喝酒、喝酒!
今兒個實不該喝淡香玉露,該喝上幾壇鬼頭燒刀子才是!
捧酒狂飲,囫圇吞棗般猛灌,酒汁都溢將出來,眼淚也跟著溢出。
突然掌中一空,有人奪了她的酒。
「不是沽給我喝的嗎?盡被你搶光。」白凜衝她挑眉,忽見她面上異紅,眸心異樣,不禁怔了怔。
「你臉又紅了。」他目光專注,不明白又疑惑,所以深究著。
「呵呵」秋篤靜抹抹臉。「我是凡胎俗人,飲酒多了總會臉紅。」
白凜神情微凝,直覺她話中的「凡胎俗人」透出點兒古怪意味,無端端發惱了、賭氣似,但又不十分確定。
「可我似乎常見你臉紅。你來到我面前,總是臉紅。為什麼?」
她定定望他,眸子眨也未眨,兩丸墨瞳如潤在清水中的黑玉。
他懂什麼?哪裡能懂?
而她偏偏跟他生氣、跟自個兒鬧,有什麼用?
忽而她笑了,眉心擰起、癟著嘴笑,肯定笑得難看,但總不能哭吧。
「你在掉淚,為什麼?」他的疑問就這麼直勾勾丟來,語氣極度困惑,完全不能理解她的心緒起伏。
他將她視作朋友,她卻早早陷進自個兒的情障,過盡千帆皆不是,不挑個凡夫俗子走在一塊兒,傻了似一直仰望他這道明光。
秋篤靜,這一仗未打已敗,慘啊!
用掌根處揉過眼睛,把含在眸眶、懸在睫上的淚全抹了去。
頰面暈紅,鼻頭亦紅,一雙眼仍然紅紅的,她低低笑,靦眺苦澀——
「白凜,我們女孩子家見著心儀的人兒,是會臉紅的,因為心裡喜愛啊,覺得這個人從頭到腳、從裡到外,怎樣都是好的,光是瞧著他、聽著他說話,都要臉紅心跳的至於掉淚」深吸口氣,再重重呼出,她振作道——
「不會了,不再哭的。你、你帶我出結界吧,我沒事了。」
像欲證明當真無事似,她一骨碌躍起,拍拍衣衫。
「呵呵,該回去了,竹姨還等著我一塊兒晚膳。哎呀呀真糟糕啊,一壇玉露大半以上都進了我肚腹,白凜,下回來尋你,我給你補上兩大壇。」
她揚聲笑,揮臂又蹬腿的,顯得格外活潑,但眸光始終飄忽。
她不敢再看他。
第6章(1)
見著心儀的人兒,是會臉紅的,因為心裡喜愛
這樣的話,每字每句皆像一把小鼓槌,咚咚、咚咚、咚咚——直槌得他耳膜與胸房雷鳴陣陣,轟然亂響。
所以她是告訴了他,她有心儀的人,那人是他。
所以每每見面,次次臉紅。
修行超過千年,天狐大人頭一遭嘗到冰寒與熾熱相交煎之感,像被制住週身穴道,絲毫不得動彈,真身被擲進寒冰湖中受凍,下一瞬又被置在熊熊烈火上煎烤,一冷一熱又忽冷忽熱,比沖關還要險惡,完全茫然失序。
他竟乖乖聽話領她出結界。
估計在那茫然無措的當下,她要他做什麼,他九成九都只會照辦。
直到她奔出好遠,夾帶秋霜的晚風吹淡她的背影,然後消失無蹤了,立在松林間目送的他才陡然發覺——這一次,她沒回首,沒朝他笑語揮手。
她沒看他。
這樣不對。
她不可以在說出那些話之後,頭也不回就跑。
「公子」少女輕柔喚聲蕩近,人已來到他身後。
入耳不入心,白凜不應聲、不回頭,思緒只繞著一人打轉。
某一年春,黃道吉日格外多,峰下城隔三差五就有人家辦喜事,她拿了好多喜糖和紅糕來,說是相熟的城裡人家送的,給她這個「第一女鐵捕」沾沾喜氣,好讓她也快些辦喜事。
說這話時,她低眉斂目,嘴角靦眺翹起,也有霞色染過雙頰。
他問她為何不嫁。
她說找不到人嫁。
那時他還大大笑話她,笑她奇詭的「半巫半仙體」,還亂七八糟得了個女鐵捕的名號,峰下城的男人們算有自知之明,曉得不該招惹她。
他是在嘲諷她,挺毒的,她倒揚起下巴笑道——
「別忘了,我這個半巫半仙的第一女鐵捕,體內可還有天狐大仙的血氣。」
他被她逗笑,純然的愉悅充斥整個胸中。
此一時際凝神著思,當時的開懷,有部分原因在於她的「找不到人嫁」。
至於為何如此,他那時不曾深想,如今像模模糊糊逮住什麼,卻也不能懂。
「公子,姑娘走遠了,有紅繯陪您啊。」
她喜歡他滿久了吧?
唔,肯定挺久了。也對啊,既看上他這般的絕世美玉,凡人男子如何入得了她眼界!
難為她了,找不到人嫁也是在情理之間。唉,他竟還笑話她?
白凜的心緒在經過一陣大動盪後,變成一朵朵小浪在裡頭翻騰蕩漾,有些近乎得意的、驕傲的東西浮上,即便被攪得暈眩,感覺卻是歡快。
突然,他側目一瞥——
「啊!公子,紅繯錯了,紅繯不敢!」少女扛不住那忽轉峻寒的目光,原本親膩揪著他一袖的柔荑,在他注視下嚇得趕忙放開。
少女甚是乖覺,瞬時變為真身,小紅狐眨巴著圓碌碌的眼睛,用一身亮滑毛皮輕蹭他的袍擺,低下頭欲舔他的裸足。
白凜沒任赤狐舔上,竟是彎下身,用雙掌將小狐撐抱起來。
他將赤狐舉到雙目能與他平視的高度,赤狐圓眸汪汪,兩耳耷拉,一臉無辜樣兒,喉中更低低發出近似嗚咽的聲音。
「我瞧過那傢伙這樣抱你。」他自言自語,五感全無防備,將自己拉入一個極近本心的所在。
赤狐可憐兮兮地扭動鼻頭,他則歪了歪頭繼續盯著,雪絲柔蕩半身。
「在你之前,她定也這樣抱過那只黧黑地狐她的那個「小黧哥哥」。」最後那句話帶著點不明就裡的嗆酸。
「倘使有朝一日她瞧見我的真身」語氣悠慢,似不確定了。「她還想使出這麼一招,怕是不能夠。」
九尾雪天狐不是她撐抱得起的,更不是隨隨便便任人抱的。
他驀地有些怔愣,怎麼彷彿像是沒辦法讓她用雙手撐在前肢下方抱高,內心還覺挺遺憾似?
用力甩甩頭,髮絲如白泉生動,他再使勁閉了閉眼,試圖把那「可怕」的遺憾感從腦海中拔除。
怎會這般?他是修煉修到走火入魔了?
竟被她幾句話鬧得大縱不靜,心緒不寧!
許多景象擋也難擋地紛紛湧出,一幕幕飛掠,越去拔除、抑制,反倒勾出更多,都是與她這十年來相往的片段他神識像也跟著飛掠,繞在她身邊,從那個十二、三歲,待一隻惡狐真心誠意到有些犯傻的小姑娘,到十六歲展露颯爽英姿、膽大心細的她,然後是如今多了份沉穩卻依然熱情熱性的姑娘
心裡喜愛啊,覺得這個人從頭到腳、從裡到外,怎樣都是好的
光是瞧著他、聽著他說話,都要臉紅心跳的
啵!
他左胸一震,有什麼纏綿其間,彷彿翻騰不定的浪生成一朵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