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花相思知道的時候,心底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他錦繡前程光明無匹,憂的卻是他三個月的省親假結束後,就得離開梅龍鎮很久很久。
可恨的是,她自從陸朗風回鄉的第一天見過他後,接下來的十幾天就再也沒能見到他一面了。
因為江南各州各縣前來拜見賀喜的大小官員是在太多了,搞得陸朗風每日都有客待見,有各個雅席宴得出席,簡直忙得不得了。
聽說這一日,江南知府路繡衍大人特意在燕鳴曲坊裡設下酒宴,邀來江南最富才名的文人作陪,席上還請了小月樓的才女名妓唐情兒前來操琴獻藝助興。
花相思一打聽到消息,馬上就央求爹讓她出門。她真的好想好想再見到朗風哥哥,就算只能遠遠的見他一眼,她也心滿意足了。
「我說思兒,你這又是何苦呢?」花老爺看著一臉盼望懇求的女兒,想說些什麼,卻又嚥了回去,最後只得歎了口氣。
「爹,我明白朗風哥哥會這麼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但是我真的好想念他啊。」她拚命求著,揪著花老爺的袖子一陣猛搖。「爹爹拜託了,朗風哥哥他一定也很想見見我的……」
「思兒,」花老爺歎了口氣,「朗風現下身份可不一樣了,爹知道很困難,但你早晚得習慣他已是個高高在上,尊貴非凡的狀元,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被你沒大沒小地癡纏個不休,知道嗎?」
「爹,你說什麼我不懂,朗風哥哥就算當了狀元,他也永遠是我的朗風哥哥,才不會因為什麼地位官威權勢就有所改變呢?」對於陸朗風,她可是充滿了信心。「況且他上回還堅持向您跪拜行子侄之禮,還說將來一定會好好奉您如親的……您都給忘了嗎?」
「那是朗風這孩子心地善良,他不忘本,但是咱們還是得有所分寸,怎麼能再拿他當尋常人看待呢?」花老爺又歎口氣。「莫忘了如今他是官,咱們是民。」
她失望極了。「爹,你這麼說,朗風哥哥若是知道,他一定會很難過的,咳咳咳……」
「思兒——」看著女兒氣得一陣青一陣白的小臉,花老爺不禁有些心疼又著慌。
「爹,你分明就是不信任朗風哥哥的人格,咳咳咳……」花相思小手緊緊攢著胸前衣襟,一口濁氣堵在胸臆間,眸子卻是不爭氣地盈滿淚霧。「對他公平嗎?咳咳咳……」
「好了好了,思兒,你別太激動,就當爹說錯話便是了。」他趕緊拍撫女兒的背,好聲好氣道。
「咳咳……我要去找朗風哥哥……」
「好好好,爹親自帶你去。」愛女情深的花老爺最後還是拗不過女兒的堅持,只得答允,「可是你得答應爹,真的只能遠遠看一眼就好了,聽見沒有?」
「謝謝爹,咳咳咳。」體虛氣弱的花相思終於展顏一笑,蒼白病容看在花老爺眼裡卻是無限的心痛。
唉,這丫頭怎麼會這樣認死扣啊?
第4章(1)
四張繡
搶針順形無計藏,素心默語睇情郎;紛紛亂亂,兜轉難覓,燭淚對紅妝。
美妙清雅的琴音在春天的午後,幽幽婉轉纏綿地蕩漾著。
縱然當中隔著一丈之遠的街寬距離,裹著輕裘的花相思依然隱約可聞那扣人心弦的瑤琴曲音,依稀可見在對樓的雅座裡,那騷人墨客文人雅士共聚一堂的風雅盛況。
其中,最教她魂縈夢牽的清俊爾雅身形果然就在那兒,而且被奉為上賓,和號稱江南有史以來最英俊有為的知府路繡衍並案而坐。
他好似在微笑,也好似若有所思……但是他就在那兒,鶴立雞群,彷彿在人群裡閃閃發亮著。
「朗風哥哥。」她心裡泛起一陣甜蜜又微酸的感覺,癡癡地極目凝盼著,雖不敢大聲叫喚,卻多麼希望他能夠朝這兒方向看,能夠發現她的存在。
花老爺默默地坐在女兒身畔,默默地將一盅養氣滋補的人參紅棗雞湯放在女兒面前,默默地不說話。
她看見朗風哥哥和路知府低聲交談,也看見席中那名風華絕代的清麗女子在彈完一曲之後,款款起身親手奉予了朗風哥哥一杯酒……她心頭一震,小臉微微變色,雙手緊緊掐抓住欄杆。
「爹!那個姑娘好不知羞,她怎麼可以強迫朗風哥哥喝酒?哎呀,她竟然也端起了一杯要向他敬酒?女、女孩兒家不是不能喝酒的嗎?」花相思急得滿臉漲紅了,像是恨不得可以脅生雙翼飛過去,好阻止這一幕。
「思兒,你別這麼激動,也不過就是敬敬酒罷了。」
「哪只敬酒?她分明還故意坐在朗風哥哥身邊——」她都快吐血了。「不行不行!我一定要去阻止他們,我要去把朗風哥哥拉回家,絕不讓他被這些個酒色財氣給生生帶壞了!」
「別胡鬧。」花老爺皺了皺眉,隨即長歎一聲。「你閉上眼睛別看,不就得了。」
唉,他當初會攔著不讓她來,不就是怕她承受不住嗎?
她霍然回過頭來,又心急又懊惱。「爹——」
「沒你的事。來,喝口雞湯,這可是碧泉居大廚的拿手好菜。」花老爺卻是難得罕見地鎮定,堅持將雞湯塞進她手裡,「先喝幾口暖暖胃。你要是這麼不聽話,爹可就先帶你回去了。」
花相思咬著下唇,也只得強抑下焦慮不安的心情,小手微微發抖地接過了瓷盅,胡亂地喝了一兩口。
也許是參湯真有寧神靜氣的神效,她騷動紛亂的心總算慢慢地冷靜了下來。
是啊,她究竟在吃哪門子飛醋呢?這些交際不過是士子官場常態,而且這裡是江南地區,席上召歌妓彈琴助興也是慣常的風雅之事。
就算氣惱著、嫉妒著坐在他身畔怎麼會是那美麗名妓,而不是她,就算心頭再有千般萬般的不是滋味,可是她也不能單憑個人好噁心緒就想限制朗風哥哥的應酬啊。
她心底既是苦澀又是泛酸,眸光直直地盯注著那玉樹臨風的清傲身影,沉默了下來。
花老爺一臉憂心地望著女兒,想開口說些什麼,卻又不知該從何勸起。
過了良久,花相思輕輕抬起眸子,微帶忐忑又羞澀盼望地望著父親,像是下定決心般開口。
「爹,我可以嫁給朗風哥哥嗎?」
花老爺像是對這個問題早已胸有定見,想也不想地搖了搖頭,「不可以。」
她臉上的紅暈消失了,瞬間變得慘白,衝口而出:「為什麼?」
「你的病——」他怏怏然地望著女兒,終究不忍心說完底下的話。
然而花相思還是聽明白了。
「思兒?思兒?你怎麼了?」花老爺憂心地望著突然愣住的女兒。
她腰桿挺得好僵好直,小臉蒼白如紙,沒有昏倒、沒有哭泣,也沒有嚷嚷著大聲抗議。
她彷彿中了定身法般,完全不說話,也無法思考。
過了很久很久……久到花老爺開始著急,正想苦口婆心勸慰她之際,她終於輕聲地開口了。
「爹,我有點累,我想回家了。」
彎彎綠水畔,滿樹瑩然的白蘋花幽幽綻放著。
花相思又再度繡起了這清艷卻宛若薄命紅顏的白蘋花。
只不過,這朵朵白蘋卻是繡在一襲淡桃花顏色的嫁衣上——她在繡自己的嫁衣,或是倘若這一生當真來不及出嫁時的——壽衣。
縫繡這嫁袍禮裳,她是瞞著爹,瞞著家人,更瞞著朗風哥哥的。
因為她不想他們知道,其實她心底還是偷偷藏著有朝一日能夠成為他最美的新娘的願望。
她更不想他們知曉,她終於漸漸瞭解到自己的病情,或許比她一向願意承認的還要嚴重許多。
「人間風日不貨春,昨暮胭脂今日雪……」她想起昨日見過的一闕「歎蘋詞」,不禁停下針,低低喟歎一聲。
原來薄命的花和薄命的人,都是一樣的。
儘管她再不承認,再不肯面對,都改變不了她不是個健康活潑女孩兒的事實。
可是她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啊。
「芬姨,我到底該怎麼辦?」她仰望著藍得令人眩目的蒼穹,眼眶一熱,迷惘惶然極了。「為了朗風哥哥好,我應該放棄喜歡他嗎?」
他有他的遠大前程,他該找一個能和他吟詩作對、夫唱婦隨……一個身子健朗無病無痛又有福氣的好女子……如果以一個「妹妹」的立場,她的確是該這樣祝福朗風哥哥。
但是打從十四歲起,她就偷偷喜歡上朗風哥哥了,她這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和朗風哥哥在一起,就算她的一生很短暫,就算……就算真像爹爹自廟裡抽到的那支籤上所說的,她命中注定「春過十七塵緣盡,寄語來年再芬芳」,可是只要還活著的一天,她就不想放棄朗風哥哥!
「芬姨,對不起,我知道我很自私,我不該明知自己身體不好,卻還巴著朗風哥哥不肯放手,」她心兒一陣陣撕扯揪疼,愧意深深的低語,「可是我就是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