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姨,相思來送您了。」她哽咽地道,拈香虔誠的拜了三拜,「您可瞧見我了嗎?」
一旁宛若木石般不言不語的陸朗風默默焚燒著紙錢,聞言心下狠狠一痛。
他抬起乾澀的雙眸,悲傷地望著纖瘦伶仃的她。
娘在病榻上,滿眼牽掛,心痛不捨地握著他的手,她臨終前的情景猶歷歷在目——
「風兒,娘不怕死……可是娘捨不得你……我的風兒……」曹雲芬淚眼婆娑,氣若游絲地喃喃。
「娘——」他緊緊握住娘親逐漸冰冷的手,覺得世界彷彿在他眼前盡數崩塌陷落,撕心裂肺的絕望與痛苦深深攫住了他。
「風兒莫哭……娘是要去和你爹團聚了……」曹雲芬目不轉睛的注視著愛子,好似想要將心肝寶貝兒的臉龐輪廓全烙記在魂魄深處,「咳咳咳……」
「娘,您別再費神說話,孩兒再去幫您煎一帖藥,大夫說這一帖藥珍貴至極,一定能治好您的病——」
「傻孩子,娘是好不了了……咳咳,」曹雲芬握住他的手不讓離去,含淚低語道,「你聽娘說……娘有個心願……想托付你……」
「娘,您說,不管是什麼,孩兒都會為您做到!」陸朗風熱淚盈眶,口吻堅定地允諾。
「一定要好好照顧你自己……也、也請你幫娘代為照顧相思……」曹雲芬想起那個自己疼若親女的孩子,不禁心中大痛。「她是個可憐的孩子,自小沒娘疼愛,又是那樣七災八難的病著……娘知道風兒會是個最好的大哥,往後你就把她當作自己的親人吧……咳咳咳。」
見母親咳出了血來,他緊緊抱住了母親,終於崩潰地痛哭了。
「娘,我答應,我答應你……」
「咳咳咳……好、好風兒,你真是娘最心愛的好孩……」
他緊抱著母親,始終等待著娘再說說話,就算再說最後一個字都好……可是癡癡等著、盼著,懷裡的母親身軀卻漸漸冰冷僵硬……
陸朗風就這樣緊緊環著母親的身子,僵在原地,過了很久、很久……
他答應過娘,一定會完成她的心願,好好代為照拂花相思。
但是……花家的千金小姐,會有需要他這個兩袖清風窮小子的照顧嗎?
他心情矛盾掙扎,沉鬱目光就這樣直直盯著她。
「朗風哥哥,」花相思在他面前跪了下來,自懷裡取出一隻物事,纖秀小手恭敬托上,淚眼朦朧地望著他。「我趕了兩天兩夜,繡了一幅觀音大士圖,可以將它放入芬姨的棺木中陪著她嗎?」
他一震,心口倏然湧起一股又熱又暖又激動的震撼感。
陸朗風抑不住輕顫的大手接過那幅繡圖,輕輕一抖展開來,聖潔光皎如月的觀音大士善眉妙目,手持晶瑩淨瓶,輕拈柳枝甘露,慈悲地微笑著。
「謝謝你……」他眼眶迅速濕潤了起來,緊緊攢住這幅觀音大士繡圖,滿心感謝。「相思,謝謝你。」
他終於叫她的名字了……
陸朗風這一聲「相思,謝謝你」,剎那間溫暖了她連日來沉沉的絕望悲痛和傷心,花相思登時忘情地大哭了出來,緊緊抱住了他。
「朗風哥哥……嗚嗚嗚……我想芬姨,我要芬姨回來啊……」
這一瞬間,他再也毫不猶豫地將這瘦弱得可憐的女孩擁入懷裡,鼻頭強烈發熱著,就這樣一直緊擁著哭泣得發抖的她。
靈堂之上,陡然吹拂過了一陣柔柔和煦的風,彷彿是輕歎,依稀是微笑。
第3章(1)
三張繡
施針求疏不求密,誰家簾卷相思意;行行隔隔,絲縷縈絆,飄絮任東西。
流光如轉,從不會為誰停留。
一轉眼,三年過去了,花相思病怏怏的身子猶是時好時壞,但總算長成了十七歲的亭亭玉立姑娘。
陸朗風則是婉拒花老爺照顧、栽培他的好意,靠自己傲然的骨氣和力量,一邊做燈籠賣予鋪子,一邊熟讀聖人詩書。
只要能獨立自主,仰不愧於天、俯不祚於地,就算生活清苦些,他依舊不改其樂。
不過這三年內,他和花相思之間的關係倒是越來越親密如一家人了。
「朗風哥哥,你覺得我們倆這樣算不算是青梅竹馬呀?咳咳咳……」
趁她爹出門,花相思又故技重施,讓長命和百歲在屋裡「李代桃僵」,她則拎著一隻提籃就這樣溜來了。
雖然還是被陸朗風皺著眉頭怒斥了一頓,說她不好好愛惜自己的身子,可她是越罵越皮,半點也不怕他那副凶巴巴的模樣。
「不算。」他倒是很愛潑她冷水。
「為什麼?」
「那還用問?」陸朗風放下手上那卷「經國策」,指尖輕輕戳了下她的眉心,淺淺一笑,「我是你的哥哥。」
花相思一呆,隨即不服氣地嚷道:「誰說哥哥就不能當青梅竹馬?」
「不同你說了。」他笑著搖搖頭,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模樣。「還這麼愛撒賴,不想想自己今年都十七,還沒個正經樣。」
「我很正經啊……咳咳咳。」她一急又走岔了氣,猛地咳了起來。
陸朗風登時臉色一變,忙拍撫著她的背,著急的問道:「怎麼又咳了?今兒吃過藥了沒有?你隨身帶的天王補心丹還有嗎?不,我還是馬上送你回府——」
他情急之下就要起身,花相思趕緊抓住他的手。「朗風哥哥不要!咳咳,我沒事……你別慌,別、別送我回去。」
他回眸望著她明明小臉就已咳得通紅,卻還緊緊攀住他不放,心下一疼,隨即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鬆手。」他目光落向她緊攢著自己不放的小手。
「不要。」
「你不鬆手,我怎麼去斟熱茶給你配藥?」他瞪她一眼。
花相思霎時一喜,馬上鬆了手。
「哼,」他既心疼又氣惱地屈起一指,輕輕賞了她腦袋瓜一記爆栗。「真是個麻煩的傢伙。」
「哎喲,很疼呢!」她抱著頭頂,卻是笑得好不燦爛。「咳咳。」
陸朗風強忍翻白眼的衝動,他怎麼就是拿她沒辦法?
待他斟過一杯熱茶啦,盯著她乖乖服藥,把茶喝得涓滴不剩,嚴峻的神情這才稍稍緩和了下來。
「對了,朗風哥哥,那一日我聽我爹在那兒嘟嘟嚷嚷說什麼……他已幫你打點好了進京赴考的盤纏衣衫細軟,可偏偏又教你給拒絕了?」她順了順一口氣,想起今日來的另一個目的,傾身向前急切問道:「朗風哥哥,為什麼?難道你至今還拿我和爹爹當外人看待嗎?」
「不是這樣的。」陸朗風溫柔地凝視著她,正色道:「花伯伯待我親如子侄,我心底是明白感激的。但是我想靠自己的力量上京趕考,為我陸家光耀門楣、揚眉吐氣。花伯伯的心意恩德,我已然心領了。」
「你知道我和我爹對你是充滿信心的,我們都相信你一定能夠為陸家爭光,能教芬姨以你為榮。」她深深地望著他,「可是看著一直以來為前程這麼辛苦努力拚鬥的你,我們既沒有辦法幫你讀書,也不能幫你應考,但是我們真的、真的也好想要幫你點什麼……」
「你們對我的鼓勵,已經是我最大的支持了。」他溫言道。
「說到底,你心底還是不拿我們當一家人。」她眼神黯然了下來。
「相思——」
「如果你真當我們是你的親人,就不會覺得接受爹的幫助,是欠了我們什麼恩情的!」她只是病,不是蠢,尤其幾乎把一腔心思都繫在他身上了,哪裡會察覺不出他的心思和顧忌?
他的傲骨和清直耿介向來令爹又是欣賞又是著惱,欣賞的是他小子有骨氣有志氣,是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可著惱的也是他太客氣、太以禮相待了。
花相思知道,爹是很喜歡朗風哥哥的,否則也不會老是讓人去買下朗風哥哥做的燈籠——雖然每回都得同別家大戶員外搶;也不會三天兩頭就往這兒送瓜果魚蝦的,想幫他補補身子。
「相思,你多心了。」陸朗風眸光低垂,掩住了一絲慚愧。
相思的確說中了他的心思……
他確是刻意地不想欠下花家的恩情,但她不知道,他這麼做不全是為了爭一口氣,最重要的是,他希望將來有一天自己能與花家平起平坐,可以毫無顧忌地去爭取他想要的——人。
「是我多心嗎?」她懷疑地瞅著他莫名泛起紅暈的臉龐。「那你臉紅心虛什麼?」
「咳咳!」現在咳嗽的換成是他了,可仍舊嘴硬,「你眼花了,我幾時臉紅?」
「可是你明明就——」
「好了好了,去旁邊乖乖吃你的點心,別吵我讀書。」陸朗風索性板起臉來趕人。
「朗風哥哥!」她不依。
「還是想我現在就送你回家?」
花相思登時噤聲,吭也不敢再吭半聲了。
嗚……朗風哥哥犯規啦!
終於,到了離別的那一日……
他知道相思一定會堅持要送他,而且她一定會哭得稀里嘩啦,說不定還會再舊疾復發,所以他一大清早去向花伯伯辭行後,靜靜地望著相思居住的院落方向一眼,還是決定不讓她看見,毅然決然地起程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