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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蔡小雀

  待花小姐病癒後,娘的工作也從繡娘便成了奶娘。

  「她就是……花家的小姐?」他微微怔忡,心頭升起一股不知是驚是喜是憾之情,臉上卻有些黯然。

  「風兒,你救的人原來就是相思……」曹雲芬吁了一口長氣,深感安慰,「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唉,這丫頭定是趁老爺不在,我又告假歸家,偷偷出來玩的。」

  他點點頭,一時無言。

  陸朗風並非自慚形穢,但他還是清楚地發覺到她不再只是那一個單純的、全心依賴著他的小女孩了。

  縱然本就陌生,但是此時此刻,他倆之間曾經存在過的那一點點什麼,在這一剎那也被「身份」二字深深劃開了一道鴻溝,各自分據兩端,毫不相連了。

  「娘,既知她是花府千金,那麼孩兒就通知花家的人來領她回去吧!」他低聲開口。

  「也好。」曹雲芬滿心牽掛著花相思的病,壓根未察覺到兒子面上那一絲異樣。「對了,去的時候就請管家派頂轎子來,順道讓人把參湯燉好,相思小姐一回去就立時能喝的。」

  「孩兒明白。」陸朗風默默退了出去。

  自那一日後,花相思便知道了世上有陸朗風這麼個丰神俊朗、傲骨清奇的大哥哥的存在。

  陸朗風也因那一日,知曉了原來花相思就是花府小姐,是他娘親照顧服侍的嬌嬌女兒。

  但自那日後,儘管娘親常常對他說,相思小姐經常盼望著他上花家找她玩、可是陸朗風終究一次也沒有去。

  他不是她家的清客,更不是那種由得大小姐呼之即來、揮之即去,閒暇空檔時就賴在大小姐腳邊說話湊趣的小癟三。

  之後,陸朗風書讀得更勤了,只是當自花府回家,帶回了花相思特別吩咐廚房做給他吃的糕點時,他總是淡淡地說自己不餓。

  只是深夜待娘親睡下後,他還是忍不住會放下書卷,走出燭火熒然的臥房,到大廳桌畔,掀起那只提盒,對著裡頭小巧泛香的糕點發呆。

  「笨蛋。」他喃喃自語,「有空不多照顧自己的身體,那麼雞婆做什麼?」

  難道他肚子餓了,就不懂得自己準備夜宵嗎?要她這個體弱多病的弱質千金多事?

  花府

  「咳咳咳……」

  花相思猛然自手上那件繡鳳繡凰的霞帔上抬起頭,奇怪地環顧四周。

  咦?是她嗎?可是她剛剛明明沒有咳嗽啊。

  一定睛,她這才發現意是坐在窗下同樣在繡霞帔的曹雲芬在咳嗽。

  「芬姨,你怎麼了?」她忙放下繡了一半的霞帔,急急奔過去。「著涼了嗎?看過大夫沒?吃過藥沒?」

  「咳咳……小姐,你別靠過來。」曹雲芬趕緊制止她的接近,另一手緊握帕子摀住了頻咳的嘴。「我不要緊的……咳咳,只是尋常風寒罷了。」

  「都咳成這樣了,還叫不要緊嗎?」她情急一迭連聲喊道:「長命——百歲——哎呀,哪裡鑽沙去了?」

  「小姐,你別擔心我了。」曹雲芬感動地望著她,深吸了一口氣,強抑下胸肺騷動欲咳的衝動。「我吃過藥了,不妨事的。」

  「真的嗎?」花相思臉上難掩憂心地看著她眼窩下方不尋常的暗青色,不知怎的,就是有些惶惶不安。「可是我覺得你氣色好壞呢……這樣吧,我作主,芬姨,你放個十天半個月的大假,好好將養身子好不好?」

  「不行,咳咳……」曹雲芬又急掩嘴,搖搖頭道:「這陣子老爺接了北方的大訂單,正是需要人手的時候,咳咳……況且我也不放心小姐的身子。」

  「天氣一暖,我的身子就好得多了,近日也不怎麼咳了。」她趕緊溫言寬慰道:「芬姨也知道我這毛病,一年四季獨獨夏日不易犯病,所以你就別顧慮我了,還是好好回去休息——朗風哥哥一定也是這麼想的。」

  一想到陸朗風,花相思小臉不禁害羞泛紅,忙鎮定下心神來,腦中倏然靈光一閃。

  「啊,不如這樣,就由我送芬姨你回去好了。」她興奮地提議。

  曹雲芬登時花容失色。「那怎麼成?」

  「咱們一同坐轎子去,把轎簾子放得嚴嚴實實的,半點風都吹不進就成啦!」她充滿期盼地央求道:「芬姨,求求你,就當是給我個機會,出門透透氣……好不好?」

  「可是——」

  「芬姨,我也好久好久沒有再見過朗風哥哥了。」說到這裡,花相思臉色不禁一黯,竟有些泫然欲泣起來。「我在花府裡悶著、關了十四年,好不容易有了一個談得來的哥哥,可是爹爹不讓出門,朗風哥哥又不肯來府裡……芬姨,朗風哥哥是討厭我嗎?他是不是覺得我上回給他添麻煩了,所以他才不肯再同我見面說話?」

  「傻孩子,當然不是這樣的!」曹雲芬疼惜地看著面前的女孩,登時心一軟。「好吧,咳咳咳……那你今兒就上芬姨家玩,可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她小臉瞬間亮了起來。「一百件、一千件都答應!」

  「不用一百件一千件,就這麼一件——」曹雲芬憐愛地注視著好,輕撫她的小臉,「咳咳……別讓芬姨放大假。」

  她猶豫了一下,「可是芬姨您身子不舒服——」

  「我沒事的。」曹雲芬再三保證,「吃幾貼藥發散發散也就好了。」

  「那……那好吧,」這次換成花相思百般叮嚀了,「可是你一定要記得吃藥哦!」

  「一定。」曹雲芬對她嫣然一笑。

  第2章(2)

  花相思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心慌意亂個什麼?

  但是在臨出門前,她緊張兮兮地換過了一件又一件新制的衣裳,紅的、黃的、綠的、藍的、白的……可就是沒一件能令她滿意。

  紅衣裳太紅,惹得她過白的臉蛋一看就恍似只慘艷的小女鬼;黃衣裳太黃,害她臉色彷彿也跟著蠟黃得難看透頂;綠衣裳太綠,搞得她就跟只青蛙沒兩樣;藍衣裳太藍,襯得她肌膚蒼白得半點血色也無;白衣裳……唉,那就更甭提了。

  最後,她終於氣餒地得出一個結論——果然人長得不美,穿什麼都不好看。

  尤其她長年多病憔悴,蒲質弱柳的身子彷彿風吹會倒,幸虧晚上不出門,要不恐怕梅龍鎮上巡夜打更的人都不知被她嚇死幾十個了。

  「唉。」她支著下巴,真真苦惱了好一會兒。

  思前想後,最後她還是換上了一襲淡粉紅色的衣裳,罩了件紅底繡桃花的綾襖,長長的辮子垂落在背後,在曹雲芬的叮囑下又多披了一件流雲滾邊的月牙白披風,這才一起上了轎子。

  在轎子裡,她忐忑不安地整了整裙子,摸了摸鬢角,突然「啊」地一聲——

  「糟了!」

  「怎麼?」曹雲芬被她嚇了一跳。

  「我原準備了一瓶京城老福鋪子的仙楂話梅,想帶去給朗風哥哥吃的。」她一臉懊惱,「回去回去,咱們馬上掉頭回去——」

  「小姐不用了,風兒他不吃這些的。」曹雲芬忍不住瞅著她笑。「不過我還是替我那傻兒子謝謝小姐的隆情厚意。」

  花相思雙頰一紅,吞吞吐吐道:「不、不用客氣了……」

  曹雲芬笑望著她,心底卻是一陣歡喜一陣悵惘,滋味酸甜苦辣難辨。

  唉,小姐的一番心思,她又怎麼會瞧不出來呢?

  只是風兒雖然才華卓絕、談吐不俗,將來必定有一番大出息,出身也算官宦清白書香人家,可目前他們陸家明擺著家徒四壁,哪有那個餘力和資格給小姐幸福呢?

  若是早幾年,她家老爺還在,或是晚幾年,風兒得以高中功名……或者就有此機遇緣分了。

  幸面小姐今年方十四,還小,又體弱多病,想必花老爺尚未捨得為她行笄禮,將她早早嫁出才是。

  「咳咳咳……」曹雲芬寬慰地笑著,卻抑不住胸口那股緊緊掐住心臟的銳利劇痛,猛咳著嘔出了血來。「咳咳咳……」

  「芬姨?芬姨?」花相思驚慌失措地緊緊抱住她,急切地哭喊了起來:「快找大夫,不,直接抬到回春堂去,快快快——」

  三日後。

  花相思做夢也沒料想到,她與陸朗風的第二次相見,居然會是在曹雲芬的靈堂上。

  古樸依舊的廳上,白幡垂掛,香煙裊裊升空,三盆奠拜的瓜果饅頭靜靜擱在几上,那只黑沉沉的棺木裡躺著溫柔婦人已經不會再對她笑,再端碗哄她吃藥,再親親密密地摟著她喊「我的乖小姐、我的好相思」了。

  一身白衣似雪,黑髮畔綴了朵雪白紗繡蘋花的花相思佇立在靈前,拈香祝禱。

  三天三夜來,她頰上淚痕始終未干,舊病再犯,卻還是同她爹發了好一頓脾氣——就因為爹怕她傷心過度,身子會撐受不住,所以不敢讓她親自前來拜祭弔唁芬姨。

  可是她怎麼能不來?那是最疼她、寵她、愛顧她的芬姨啊!

  就算病發又怎樣?哪怕只剩下一口氣,她就算爬也要爬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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