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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雷恩那

  南明烈踩著微顛步伐,被兩名小黃門攙扶送上自家馬車。

  馬車動起,緩緩離開宮門,他不勝酒力的神態忽轉清明。

  ……哪還有醉酒模樣?

  聽著車輪子滾動的轆轆聲響,左右無事,乾脆盤起腿閉目練氣。

  練著練著,抿作一線的唇突然滲軟。

  他想起這陣子教導小傢伙的種種情狀,禁不住想笑。

  那孩子其實筋骨上佳,應是遭遇喪親禍事,後隨老僕跋山涉水回到天南朝,京畿顧家又沒好好照料她,才令她顯得太過瘦小。

  她甚愛習武,外家的拳腳功夫練得特別起勁,注重吐納的內息氣功練起來亦具耐性,但凡他給的功課,她沒有一樣落下,時常還練過時辰,練得忘記飯時。

  但如果把她抓到書房裡教她讀書,卻像要她小命似。

  那些四書五經、名詩絕詞對她而言宛若天書,每個字分開皆識得,合在一起肯定讓她昏昏欲睡、欲振乏力。

  有一回覷見她打起瞌睡,她小腦袋瓜釣魚般點啊點的,竟把整張小臉點進磨好墨汁的紅石硯台裡。

  那時他老早瞧出她不成了,偏不弄醒她,靜靜待之,就等著看她笑話。

  那一次他克制不住哈哈大笑,笑得嚴重,肚腹都笑疼了。

  然,說她不愛讀書,卻也不是的。

  她很愛看書,只要關於兵法作戰佈局、大小型機關的建造安設,又或者關於醫術、藥材、辨症之類的書,更或者關於地理、天候和海象的書冊,她一卷在手,當真看得津津有味,入迷到廢寢忘食。

  每每見她如此,他內心不得不歎。

  到底是以軍功揚名立萬的京畿顧家子弟,她的爹親雖喜文勝過從武,顧家一品軍侯的剽悍血脈還是頑強傳到她血肉裡。

  稀世璞玉落進他掌間,他總得好好端詳,好好琢磨。

  皇帝兄長對他心懷忌憚,遲遲未替他指婚,畢竟他是親王身份,硬是指婚的話也不能挑太差的妻族,可一旦指婚,那是令他有了另一股助力,因此他的婚事一直拖延著,沒個定論。

  他自身是無所謂,從未認為此生能尋到相知相惜之人相守到白頭,成親若僅意味雙方勢力之結合,早婚或晚婚也無差別。

  尚未成親,沒有子嗣,但近來他卻越來越有為人父母的感受。

  得把小傢伙養大,養得好好的,那才好。

  只是當馬車回到烈親王府,聽過負責照料小傢伙的老僕婦趕來稟報之事,才驚覺還是忽略掉某些緊要的環節,非常粗心地對待了她。

  「何時發生的事?」不及換掉朝慶禮服,他大步往正院暖閣方向走去,令跟在身側的僕婦趕得有些氣喘吁吁。

  「一直……時不時的,可雪霖小姐不讓說——」僕婦話陡頓,腳步也生生頓住,因主子爺驀然佇足,側瞥過來的目光嚴峻得教人膽寒。

  不過究竟是有些斤兩的府裡老僕,即便心驚,還能強自鎮定地面對主子爺的不悅,遂低首斂眉,清楚又道——

  「今晚情狀卻較尋常時候嚴重,原以為小姐回房早早睡下,豈知亥時不到又驚夢連連,且叫喚不醒,奴婢僅能遣人守著,不敢強行弄醒小姐。」

  南明烈進到暖閣內房,圍在榻邊照看的兩名婢子忙屈膝行禮、退到一旁。

  榻上的人兒睡得不甚安穩,小小眉頭輕蹙,唇瓣抿得略緊。

  她並未有多大動作,但被子底下的小身軀時不時抽顫,鼻中斷斷續續哼出聲音,那聲音像喊痛亦如呼救,是她神識清醒時絕不會輕易現出的軟弱。

  盜出滿身冷汗,僕婦和婢子不敢幫她更換乾淨衣衫,說是稍使力去碰,陷在深夢中不醒的她就拳打腳踢掙扎得厲害,還把自個兒的嘴咬破,因此只敢拿著巾子輕輕替她擦臉、擦頸子。

  「絲雪霖!」他撩袍坐在榻沿,掌心輕扇她頰面兩下。「醒來!」

  「王爺啊——」老僕婦緊聲喚,就見榻上那孩子又掀起大動靜,雙臂亂揮,兩腿胡蹬,喘息變得粗沉。

  南明烈迅速將她制伏,連人帶被抱牢她。

  「阿霖……阿霖——醒來!」他靈機一動,改以親人喚她的方式叫喚。

  小傢伙不是拿他當娘看,就是衝著他喊爹,要想把她從深沉夢魘中拖出來,必是能深深撼動她神魂的人事物。

  他先把僕婦與婢子遣出暖閣內房,上了榻,將裹著錦被的小傢伙抱到大腿上。

  她四肢仍小動作不斷地抗拒,他乾脆長腿一夾,夾得她蹭不開、蹦不了,接著從闊袖底袋摸出一物,是一片頭圓尾尖、中心微鼓的綠葉。

  這片葉子是他在宮中晚宴開始前,與幾位兄弟和皇家女眷們陪母后在御花園裡散步時順手摘下的。

  當時腦中浮現的正是小傢伙的臉。

  想起她那日所問——我爹會吹葉笛,你會嗎?

  他將葉子虛貼在唇間,徐徐吐息。

  吹的是當年年紀小小的他頭一回聽到的那曲葉笛,教他吹葉笛的人曾誇他是天賦異稟,將來必青出於藍,一葉於唇間,能變換出百曲千律。

  他確實是。

  一曲悠揚漫閒情,彷彿說著一個有關春日情懷的故事。

  長音徐緩入魂,短音的更迭則歡快愉心,一寸寸往深心裡鑽,擴染開來。

  南明烈沒去估量自己吹了多久,又究竟吹過多少遍,是他持葉的臂腕被一隻小手軟軟握住,他才慢騰騰停頓下來。

  垂目去看,看見靠在他懷裡、折騰人的小傢伙原來已經醒覺,兩汪眸子籠罩輕霧,仰望他的樣子像只乞憐的、渴望歸家的小犬。

  「我不是你爹娘。」怕她又亂認,他搶在她出聲前淡定道。

  她像要哭了,五官皺了皺,很用力忍住。

  「不是爹,也……也不是娘,阿霖知道的……」癟癟嘴扯出笑。「你是烈親王,你教阿霖本事,是……是師父,阿霖的師父……」

  ……師父嗎?

  南明烈心裡一凜,楞怔過後,望著她的眼神變得柔和。

  從糾纏的深夢中脫出,絲雪霖尚有些迷糊,說出的話全憑本能——

  「我把好多古詩都背熟了,你教的那些……阿霖都……都努力記住了呀。」隨即晃起腦袋瓜,吟著:「日中不彗,是謂失時。操刀不割,失利之期。執斧不伐,賊人將來。涓涓不塞,將為江河……熒熒不救,炎炎奈何……唔……兩葉不去,將、將用斧柯。為虺弗摧,行將為蛇。」

  她突然背起兵法格言,小臉那樣認真,南明烈一時間聽懵。

  她略急再道:「還有策論,我想好,可以下筆了,你給的課業……論邊防屯堡之要,我很努力想過的,我、我有想法的……待我寫好上交,你教我吹葉笛吧?那時我問你會不會吹,你笑著卻不說話,就曉得肯定是藏著本事的……你教我好不?你、你當我師父好不?師父……」

  「你夢中見到什麼?」他不答反問。

  「見到……」她搖搖頭。「沒有,什麼都沒有啊,黑漆漆的,草蓆子有很重的霉味,棍子落下來,砰砰磅磅亂響,我使勁兒打回去,想把棍子一根根打斷,可是連草蓆都掙不開,什麼都看不見……」

  南明烈這一刻當真後悔,登時覺得對盛國公府和田氏下手著實太輕。

  田氏如今僅被顧家圈在家廟自省,可沒受什麼皮肉苦,反觀這小傢伙……是他大意了,見她傷勢復原良好,努力讀書習武,有幾回還覷見她跟府裡僕婢們笑鬧,一切如此尋常,卻未料所有的驚懼不安都藏在深夢裡,一次次將她拖進去。

  把夢說出,絲雪霖突然靜下,眸珠微顫。

  「……我又作夢了嗎?」此時此刻,才算真正清醒。「我聽到葉笛,是熟悉的曲調,很好聽啊,所以一直聽,一直一直聽,張開眼睛就瞧見你了……」

  「阿霖——」

  「嗯?」清楚聽到男子喚她小名,她有些楞怔。

  「往後本王會教你更多本事,再有棍子落下,你就用那些厲害本事把棍子一根根打斷,把持棍的人一個個倒打回去,等到棍子不再出現,本王便教你葉笛的吹法,如何?」

  心志夠強,才能保護夢中的自己,她知道的。

  而他這麼做是半迫半誘,要她對那場夢魘下戰帖,直接面對。

  「好。」她小臉鄭重,雙頰被錦被搗出兩坨虛紅,看起來倔強又可憐。

  此時,渾沉幽長的鐘聲一聲聲傳來,響遍京畿。

  每年歲末來到新年的第一個時辰,半夜子時,受皇家供養的大佛法寺會敲撞鑄鐵大鐘九九八十一響,名為「無病除災、開泰呈祥」大禮。

  鐘響,表示新的一年已到來。

  八十一響的鐘聲尚未結束,小傢伙突然掙開錦被的包裹,兩條小臂膀驀地圈住年輕親王的頸項,摟得甚緊,腦袋瓜擱在他肩上。

  南明烈低咦一聲,淡淡問:「這是幹什麼?」

  「王爺……師、師父……師父讓阿霖靜靜抱一會兒,我就會很有力氣,等會兒再睡著也不怕棍子了……把棍子全打斷,它們不再出現,就可以學葉笛,所以師父別動,一會兒便好,就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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