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來真的餓了。
她知道他向來愛吃牛肉類的料理,但以前做給他吃,他就算再怎麼愛也都吃得很斯文,有時甚至寧願忍住口腹之慾,也不願給她一個面子,嘴上說著刻薄挑剔的話,刺得她心頭流血。
可現在,他竟是毫不掩飾地狼吞虎嚥,貪婪地吃著她親手做的食物。
是他變了,還是她變了?
現在看他這樣吃,她沒有感動,沒有欣喜,只有胸臆橫梗著一股淡淡的酸澀。曾經,她只求他耐下性子好好吃一頓她做的飯,只求他給自己一個飽餐後心滿意足的微笑……
鍾心恬驀地別過頭,不願再看。
「媽咪,我還要麵包。」鼕鼕忽地揚聲喊,他自然沒放過機會,也跟著陸宗岳一起大快朵頤。
「好。」鍾心恬對孩子微微一笑,回到廚房再取出一條長棍麵包,切成四段,放在籃子裡送上餐桌。
鼕鼕開心地伸手就拿了一塊,陸宗岳看了看麵包籃,朝她望過來。
她看出他眼裡的渴望與詢問之意,心口不由自主地一擰。「你也快吃吧!」
他聞言,當下不客氣地也拿了塊麵包,鍾心恬看他湯盅裡的燉牛肉已然掃蕩一空,悄悄歎口氣,進廚房又添了一盅給他。
他欣喜地接過,自了一大匙送進嘴裡。
「你吃慢點。」她忍不住勸。「你早餐沒吃嗎?」
「我從昨天晚上就沒吃東西了。」他一面吃,一面含糊地回答。
「為什麼?」
「忘了。」
忘了?她愕然不解。
他用餐巾紙將嘴拭淨,拿起水杯一口氣喝了大半杯,這才抬頭看她,咧嘴一笑。
「我一直在找你。」
這笑容、這神氣,竟有幾分說不出的靦眺。
陸宗岳……靦腆?
鍾心恬倏地搖搖頭,甩去腦海中不可思議的念頭,她暗暗深吸一口氣,鎮定下來。
「你找我做什麼?」
「我……」陸宗岳眼眸黯了黯,看似正猶豫著該如何解釋,落地窗邊忽地傳來風鈴聲響。
有客人來了!
鍾心恬顧不上他,連忙轉身招待客人。
第2章(2)
這個小鎮以薰衣草花田聞名,如今正值花季,又是暑假期間,有不少觀光客前來造訪。
但「小園香餐坊」位置偏僻,會特地來到這裡的客人並不多,今天也不知怎麼回事,客人來了一撥又一撥,鍾心恬竟是完全沒有閒下來的時候。
見她裡裡外外忙得團團轉,陸宗岳主動表示願意幫忙,接下招呼客人的任務,就連鼕鼕也收起了玩心,邁著小短腿,來來回回地端茶送水。
直忙到晚上八點多打烊時間,兩個大人才得以喘一口氣,鼕鼕下午跟鄰居幾個孩子跑出去瘋玩一趟,傍晚又回到店裡幫忙,三人在廚房裡簡單吃過晚餐後,鼕鼕已是累得睜不開眼睛,趴在桌上打瞌睡。
鍾心恬輕輕將他拍醒,哄他回房睡覺,盯著他洗澡、刷牙,確定小男孩換上乾淨的睡衣,乖乖躺進被窩裡,才熄燈出來。
陸宗岳在後院裡等著她,後院比前院還寬敞些許,一把木造的雙人搖椅立在角落,另一邊辟了塊香草花園,種了些諸如薄荷、羅勒、百里香等香草類植物,花園旁錯落擺置著幾塊造型奇趣的大石頭,而他正坐在其中一塊石頭上。
鍾心恬也選了一塊石頭坐下,明月如鉤,夜色如水,兩人就這樣靜靜地坐著,聽著附近田野傳來的聲聲蛙鳴,各自想著心事。
許久,陸宗岳低低揚嗓。「鼕鼕……是你的孩子?」
終於問了。
鍾心恬微垂螓首,掩去唇角那一絲嘲諷。
「他今年……幾歲了?」男人的嗓音澀澀的。
她微微冷笑,抬起頭來,一雙盈盈水眸在夜色裡顯得分外清澈冷冽。
「我以為你早就問過鼕鼕了。」
他一窒,半晌,苦笑。「我沒問。」
她直視他。「你不敢問。」這不是疑問句。
他聽出她話裡的嘲弄,似有些不自在,清了清喉嚨。「你……沒結婚吧?應該也沒有男朋友?」
「有沒有關你什麼事?」她犀利地反問。
他又是一窒,眸光閃爍不定。「我是想他……這孩子……」
「他不是你的小孩!」她直率地打斷他。
他面色一白,啞然無語。
她嘴角勾著笑,嘲諷更尖銳了。「放心吧,鼕鼕不是你的孩子,所以你不必緊張成這樣。」
「……我沒緊張。」他辯解。
她瞥他一眼。
他看出她眼裡的譏誚,自嘲地扯唇。「好吧,我是……有點緊張。」
她別過頭去,不再看他。
陸宗岳怔怔地望著她在月色下更加白皙的側顏,羽睫彎彎,鼻頭嬌翹,脖頸弧度優美——她其實長得挺好看的,只是他以前一直沒發現。他無聲地歎息。
「我們離婚將近四年,這孩子看起來不止三歲,難道……」
她身子一凜,瞪向他的明眸噴火。「你懷疑我跟你離婚前就紅杏出牆了?」
他愣了愣,急急地否認。「怎麼會呢?我的意思是……那天晚上我們在飯店……」
「別說!」
「圓圓……」
「不准你說,不准你這樣叫我!」
她驀地跳起身,心海激起千層浪,不由得全身顫抖。
她不想對他發脾氣的,雖然他來得莫名其妙,但她原本也打算客客氣氣地跟他做一番懇談,算是對過去的告別,可他……太過分了!為何偏偏提起那一夜,她恨不得永遠忘記的那夜……
那是在他們正式離婚前一個月,也不知他怎麼了,忽然好一陣子都不回家,寧願一個人住飯店,她不欲病重的公公擔心,親自去飯店找他,正巧遇上他生病發燒。
她怕沒人照顧他,悄悄留下來,病中的他喃喃喊著另一個女人的名字,她假裝沒聽見,趴睡在床沿,握著他的手,誰知半夜醒來,她已被他抱上床。
他們都不想讓那件事發生的,可慌亂間也不曉得是誰先勾引誰,乾柴燒了烈火,肆意纏綿。
後來他病好了,也回家了,可對她卻是更加冷漠,她知道他後悔了,那夜怕是把自己當成了初戀情人的替代品。
她恨他,更恨自己,一個月後,公公去世,而她也主動提出離婚。
那是她為自己所保留的最後一分尊嚴,至少不是他先開口趕她走……
鍾心恬用力咬牙,努力推開腦海裡不受歡迎的回憶。
偏陸宗岳還親暱似地喚道:「圓圓……」
他憑什麼這麼叫她!
她惱火了,再怎麼溫和的女人也會有脾氣,她今天就讓他見識見識。「你到底來做什麼?我跟你已經沒關係了!」
她嗓音尖利,擺出潑婦般的架勢,可他似乎一點也不怕,也不像從前看著她時總有幾分難以言喻的厭惡,他的眼潭幽深,竟似泛著一圈圈溫柔的漣漪。
「如果你覺得我們已經沒關係了,為什麼要到醫院看我?」他啞聲問。
她就知道!就知道他要拿這件事來煩她!
「為什麼要照顧昏迷不醒的我,為我擦身洗頭、按摩手腳?難道你不是記著我們過去的情分?」
他怎麼能問出這種過分的話?
「我們哪有什麼情分?」她氣憤地反駁。「我又為什麼要記著?」
「我不知道。」相對於她的懊惱,他顯得冷靜,冷靜而悵然。「圓圓,我也很好奇這一點,你來告訴我,我們之間還有著什麼樣的情分?」
他們有什麼樣的情分?
夫妻三年,他們之間究竟累積了些什麼?
這問題,鍾心恬自己也想問,午夜夢迴之際,她有時也會很不爭氣地想求一個答案。可是……
淚水在她眼裡瑩然閃爍。
他震顫了,起身上前想碰她。「圓圓別哭……」
「別碰我!」她甩開他的手,那麼決絕、那麼冰冷,許久,她總算平靜了些,
淡淡開口。「你不該來的,我本來只是聽說你病危了,想著去送你最後一程……」
她不想他碰她,他便站得遠遠的,只是神情帶著隱約的傷痛。「既然知道我一時死不了,又為什麼繼續來看我呢?」
「我只是覺得應該那麼做而已。」她別過眸,語音沙啞。「我們結婚三年,我知道你過得很痛苦,很不情願,可我……欠你一份情。」
她頓了頓,強壓下胸臆翻騰的情緒。「要不是你爸爸當年對我們家伸出援手,我爸恐怕早就自殺了,他不是那種能夠勇敢面對失敗的男人,是因為你爸幫我們還了債,我們這個家才不至於破碎。而你,也被逼著娶了我……我很感激你,你們陸家為我們鍾家做的,我們一輩子也還不清。」
她語氣木然,神情更木然,而他看著猶如一尊木娃娃的她,良久才找到說話的聲音。
「所以你不忍心看我一個人孤單地死?」
「你不會死的。」說著,她悵惘微笑。「你不是已經醒過來了嗎?你會活得很好的。」
「我是醒過來了……」他同樣悵惘,深邃無垠的墨眸裡,藏著誰也讀不懂的思緒。
她並不想去解讀,只想快點撇清自己與這男人的糾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