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鼕鼕真的不是你的孩子,他叫我媽咪是因為我是他的乾媽,他是我朋友的兒子,這間房子就是他們夫婦倆借給我的。因為他們兩人工作都忙,就把鼕鼕送來這裡過暑假——他只是看著個子小而已,其實他已經六歲多了,暑假過後就可以上小學了。」
他聞言惘然,確定鼕鼕不是他的,也不是她的孩子,他竟沒有絲毫鬆口氣的表情,只是吶吶地低語。
「如果那個孩子還在,也跟鼕鼕差不多大了……」
鍾心恬悚然一震。
她當然知道他指的是誰——他們新婚時,她因為流產失去的寶寶,也是她這輩子難以平復的痛。
「對不起,圓圓。」
他不道歉還好,他說了對不起,反而更惹得她心酸。
她閉了閉眸,向上天祈求平靜,她不能再發脾氣了,她想好好地跟這男人說再見。從鬼門關走了一遭,他應該也苦的,就這麼好聚好散吧!
「不用對不起,那都是命。」她盡量用平淡的語氣說道,頓了頓,又故作歡快。「你什麼時候結婚?」
他一怔,彷彿沒想到她會問這樣的問題。
她努力微笑。「我聽說丁小姐跟她前男友分手後,你們又在一起了,現在應該過得很幸福吧?」
他沒吭聲。
「你可以送喜帖給我,我就算不能去喝喜酒,也會準備一份新婚禮物。」
「我不會結婚。」他淡定地聲明。
她驚訝。「為什麼?」
他沒解釋,只是深深地望她,眼神有她不明白的苦澀。「我想在你這裡借住一陣子。」
「什麼?!」
第3章(1)
她很震驚,也有點生氣。
他能夠從她明滅不定的眸光、略微蒼白的臉色,以及那悄悄握緊的拳頭察覺她心海的波動。
陸宗岳有些訝異自己能看出她的情緒,他不記得自己以前曾仔細研究過她的反應,或許是如今用了心,自然能發覺她細微的神態變化。
「你為什麼要住我這裡?你說不結婚是怎麼回事?」半晌,她咬著牙關問。
關於這點,他早已想好了說詞。「你也知道我在醫院躺了一個多月,清醒過來後,我覺得自己的很多想法都變了。」
「想法變了?」她瞇了瞇眸,他能看出她這樣的表情是處在戒備中,就像一隻受驚的小貓弓起了身子。
「我不覺得自己適合結婚。」他低聲解釋。「而且茉莉她……」
「她怎樣?」
「我也不認為她真的想嫁給我。」
她沒說話,只是靜靜地望著他,那異常深刻的眼神看得他莫名地感到心慌。他希望自己的表情夠鎮定、夠淡然,不曾洩漏出絲毫怨慰或憤怒。
在那樣的狀況下,發現自己一直以來深愛的女人心中原來並不在乎自己,甚至跟別的男人密謀奪取自己的財產,他覺得很恥辱。
這番恥辱,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尤其是她。
「所以,你發現了?」她忽地輕聲揚嗓。
他怔住。
「丁茉莉並沒你想像中那麼愛你,對吧?」
他大驚,墨眸閃爍不定。
他的反應給了她答案,唇角一勾,分明噙著諷刺。「我看過她跟別的男人約會。」
他倏地倒抽口氣,急切地問:「你看過?什麼時候?跟誰?」
「在你出車禍以前。」她語氣淡漠。「那人我不認識。」
她竟然早就發現了?這件事該不會只有他被蒙在鼓裡,其實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吧?
陸宗岳目光凍凝,臉色難看,忍不住質問。「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
「為什麼要告訴你?」她冷笑。「那是你自己的選擇,而且我說的話你會相信嗎?」
他愕然無語。
也是,若是在他昏迷以前告訴他茉莉根本不愛他,他或許只會惱羞成怒。
看著他頹然的表情,鍾心恬唇畔的冷笑更銳利了,心頭掠過某種無法形容的快意——也許她終究是恨這個男人的,所以樂於見他這般狼狽。
「我去醫院看了你好幾次,卻沒有一次遇見丁茉莉,那時候我就想,原來刻骨銘心的初戀,不過如此。」
陸宗岳心口一擰,驀地抬眸瞪她,胸臆翻騰著連自己也分辨不清的複雜滋味。
圓圓……她竟也有說話刻薄的一面,從前兩人還是夫妻的時候,從來只有他對她發脾氣,而她總是默默地忍受,唯一一次反駁是因為他言語中辱及她的父親——
「你可以指責我,但別把我家人扯進來,我爸個性是優柔寡斷了點,可他……
是個好爸爸,沒有他拉拔我和我妹,我們姐妹倆也不能平安長大。」
他還記得當時她的模樣,瑩瑩含淚,咬牙切齒,柔弱之中自有一股難以形容的倔強。
很美。
而現在的她,明知他身上有了忌諱的傷口,卻能一派淡定地對他撒鹽,是她變得潑辣了,抑或他變得心軟?
這就是所謂的報應吧!誰教他曾經笨到蒙蔽了雙眼,看不清誰對自己是真清,誰又是假意?
陸宗岳深深地呼吸,艱難地吐出低啞的嗓音。「圓圓,你恨我。」
回答他的是一聲嘲諷的輕嗤。
她沒有否認,他喉間不禁發澀。
「你走吧!」她冷淡地擲話,轉身就要離去。
他下意識地伸臂拉住她。
「你做什麼?」她蹙眉。
「圓圓,我不走。」
「你……」
「我要留在這裡。」他緊緊扣住她皓腕,握得她手發疼。
他到底想做什麼?
她倏地惱火。「陸宗岳……你別太過分了!就算你跟丁茉莉分手了,又關我什麼事?為什麼非要留在我這裡?」
她用力想甩開他的手,他卻堅持握住不放,兩人拉拉扯扯之際,她也不知踩到什麼,絆了一下,往前搖搖晃晃地趴去。
他怕她跌倒,急忙展臂攬住她的腰,順勢轉了半圈,以自己的身體當護墊,雙雙摔在地上。
他背部撞地,一陣發疼。
她嚇慌了。「宗、宗岳,你怎樣?沒事吧?」
他沒應聲,腦子一時有些暈,從出院至今,他其實一直沒有好好休息,昨晚又在火車站將就了一夜,早就腰酸背痛,如今這一撞,簡直雪上加霜。
可比起疼痛更強烈的,卻是他摟在懷裡的這具胴體,那麼柔軟、那麼纖瘦,隱約帶著香氣。
他驀地想起很久以前,兩人初見面時,也是像這般意外相撞,他同樣本能地當了肉墊,那時她可是頗有些重量,壓得他胸口差點喘不過氣來。
但現在……
「你怎麼瘦成這樣?」回過神來,第一句話卻是不經意地流露心疼。
她怔了怔,好一會兒才聽出他話裡的涵義,又驚又羞,不覺掙扎起來。「陸宗岳,你放開我。」
他閉了閉眸,壓下滿腔突如其來的酸楚,輕輕放開了她,她如蒙大赦,連忙掙脫了他站起身來,看著他齜牙咧嘴地動了動,似乎有些歉意,小手猶豫著是否該拉他一把。
他可沒在跟她客氣,握住她綿軟的小手,藉著她的力量撐坐起來,接著揉了揉自己腰後的肌肉。
「你還好吧?」她小小聲地問。
他望向她,她臉色微白,兩道彎彎的秀眉蹙攏,貝齒咬著櫻唇,那又是擔憂又是懊惱、又想裝作漠不在乎的模樣,宛如春天的雪崩,宿命地在他胸口坍落。
他忽然覺得所謂的面子、所謂的男性尊嚴都不重要了,在她面前,他還有什麼可拿喬的?不如耍賴到底。
「圓圓,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你也是像這樣摔在我身上嗎?」
鍾心恬聞言,身子一顫。
她當然記得,與他的每一幕回憶都像是一張張老照片,珍藏在她心裡的相簿,愛也好,恨也好,她不曾遺忘。
可他為何要提起?她狐疑地瞥他一眼。
「那時候你可比現在胖多了,我被你壓得好痛呢!」他大聲感歎。
她驀地紅了臉,狠狠瞪他。這人究竟想怎樣?
「圓圓,求你收留我吧!我真的沒有地方可以去了。」明明該是祈求的言語,他說來卻是含著一絲笑意。
她聽出來了,沒好氣地冷哼。「怎麼可能?別告訴我你台北的房子沒了!」
他毫不猶豫地點頭。「對,我沒了房子,沒了財產,圓圓,現在站在你面前的,是個一無所有的男人,他只能賴著你了。」
她彷彿不敢相信向來驕傲的他竟這般大方地示弱,驚愕地睜圓了眼,像極了一隻噎住的兔子。
他凝視她,墨眸在夜色裡流光璀璨。
經過一番討價還價,鍾心恬終於同意陸宗岳留下來住一個晚上,但也只有一個晚上。
她慎重聲明,隔天一早他就必須收拾行李離開。
可陸宗岳哪裡會乖乖聽話呢?
他也是直到此時才恍然驚覺自己原來頗有當個無賴的潛力,不僅厚著臉皮住下來了,還自己去翻出一床新被褥來,大剌剌地鋪在客廳沙發上。
這棟日治時期留下來的舊房子雖然不小,但由於一半隔出來改裝成餐廳,剩下的空間就有限了,除了廚房、浴室、客廳,就只有兩間房間。
一間是鍾心恬的臥房,另一間讓鼕鼕佔去了,陸宗岳不想半夜吵醒孩子,寧願委屈自己在客廳沙發上睡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