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妃死去那天,小喜來到他身邊,那天是三月十九。
「仍然無法忘情嗎?」慕容郬問,清冽的眼眸裡出現一抹不捨。
人人都道蕭瑛溫柔,唯有他明白,那不過是偽裝,一張溫柔的面具敷衍了所有人,大家都以為他隨和、以為他好相處、以為他體貼善解,卻不明白,那只是一種工具,而非一份真心。
他用溫柔將所有人排拒於心門外,他用溫柔讓人對他放下戒備,他也用溫柔教人以為他良善可欺,讓人誤會他不具殺傷力。
曾經,他的溫柔是真的,在十五歲以前。
然而宮廷鬥爭、手足相殘,讓他清楚明白,溫柔於生存無益,但他仍然溫柔,只不過那樣的溫柔已成虛偽面具。
「你說呢。」蕭瑛微微一笑。
「離開少林後,你曾經寄了厚厚的一封信給我。你說,你以為整個後宮像一池骯髒污臭的穢水,沒想到竟能養出一個像青蓮般的女孩,你說,她那雙乾淨清澈的眼睛,讓你突然覺得又能在那個後宮裡喘息。」
蕭瑛點頭,他記得那番話。
那日,他想尋個無人的地方暗自悲悼母妃,卻在御花園裡遇見小喜,她比他早一步躲在偏僻角落掩面哭泣。
他問她哭什麼,她說她哭自己剛去世的母親。
他也傷心且更憤恨不已,但為求生存,他不敢哭、不敢表露出半分真實情緒,而小喜不過是個小小宮女,竟不怕受罰,勇敢的為自己的母親哀泣,他心底受到很大的震動。
他們聊了整個下午,幾天後,他動用關係把她調到身邊伺候。
「我教她寫字、我與她聊天,若不是怕她知道太多誤了性命,或許她會明白得更多。」
她只知道一部分的他,那個部分的蕭瑛嚮往自由,不願意爭權奪利,那個部分的蕭瑛對皇位半點興趣都沒有,也因此在陰錯陽差當中,他保住了自己的性命。
慕容郬接話,「你說,她眼裡心裡只有你,她連作夢都喊著你的名字,在她眼裡你不是皇子,而是一個疼她、護她、真心待她的男子,因此她願意把一生交付於你。」
那段日子,他接到的每一封信,都是蕭瑛對小喜的讚美,他說弱水三千,只願取一瓢飲,他說他的世界和他父皇不同,他只需要一個女人,而那個人叫做小喜。
兩年,他們幸福地過了整整兩年。蕭瑛的愛情感動了他,讓他衷心為好友感到慶幸。
「沒錯,若不是我無意中發現她穿著夜行衣自父皇寢宮中走出來,發現父皇的湯藥被動了手腳,我可能永遠不會知道真相。」
父皇並非懵懂無知,只是發現自已中毒時為時已晚。
他能做的唯有不動聲色,傾全力安排後路,可惜那藥比父皇所預估的更加猛烈,他沒有足夠的時間替蕭霽做好安排,而那封遺詔在蕭栤的一手遮天之下,成了飛灰。
蕭瑛歎口氣,緩聲道:「我暗中跟蹤她,她很謹慎,換過幾次裝、變造過幾回身份,若非你自少林趕來助我一臂之力,我永遠不會知道,她竟是蕭栤安排在我身邊的人。她不叫小喜,叫做關倩,是成王江寇欽的義女。幾十個眼線,數萬名士兵,讓蕭栤順利掌控宮中勢力。」
關倩不是嬌弱、需要被全心保護女子,相反的,她武功高強,並不在蕭瑛之下,這樣的女人潛伏在他身邊,還真是太看得起他。
於是,他也利用了關倩一回,利用她讓自己在父皇駕崩後能夠全身而退。
當關倩發現蕭瑛知道自己的身份時,哭著跪求他的原諒。
她說她是真心愛他,她說,既然他想要過閒雲野鶴的日子,能夠被封蜀王,不是得償所願?她還說,從未在蕭栤面前講過任何一句不利於他的話語,她說如果他願意忘記過去,他們可以重拾幸福,共度此生。
他不懂,她怎麼還能夠講出這種話?
在全然的背叛之後,要他遺忘她是弒父殺弟的幫兇,兩人快快樂樂過完下半輩子?
是她過度天真,還是她仗恃著他對她的愛可以不顧一切?
第十三章 往事如煙(2)
「你恨她嗎?」
「恨。」那麼多條性命,在他眼前被消滅,就算他不曾愛過他們,可他們身上終究流著和自己相同的血。
「既然恨,為什麼不殺了她?」慕容郬追問,這是他長久以來很想知道的答案。
「我不殺她,蕭栤自然會殺。」
蕭栤是個疑心重的男人,何況他最樂意做的便是打擊他,怎會放過他喜愛的女子,何況她已經被識破身份。
「你在欺騙自己,她的武藝高強,只要能從你眼前逃開,豈會笨得跑去蕭栤那裡自投羅網,蕭栤是怎麼對待那些戰敗士兵的,她比你我都清楚。」
蕭瑛沉默。是,他欺騙了自己,而且騙得又凶又狠。
那把名為小喜的刀,始終插在那裡,很多年過去了,他無法再愛上任何一個女子,無法對誰敞開心,他用全然的溫柔,把所有想在他身上用情的柔荑二推去。
女人於他,只會是工具,不再是感情歸依。
清淺一笑,蕭瑛轉開話題。「這麼關心我的感情問題,怎麼不想想自己,二十五歲了,多數男人在這個年歲已經兒女成群。」
慕容郬搖頭,他自己又年輕到哪去,還不是二十二歲了也尚未成親。
「暴君在位,家仇未報,何以成家。」他回答。
蕭瑛點頭。國仇家恨吶……「郬。」
「什麼事?」
「我決定了。」
「決定什麼?」
「決定向惠平郡主托媒。」
他需要一樁婚事鞏固他的心,不允許自己有半分軟弱,蘋果……蘋果再香,他都不准自己沉醉。
「不會後悔嗎?」
「為什麼要後悔?」娶了她,等同於娶進一股龐大勢力,站在她父親身後的,可是無數的武官。「惠平郡主長得不美嗎?」他反問慕容郬。
「如果你能放下小喜,惠平郡主那麼喜歡你,或許真能成就一段好姻緣。」
蕭瑛幽眸淡淡的望向遠處,他早就不奢求好姻緣,不奢求一個真心待自己的女子,也不奢求一段平淡幸福。
「既然我已經決定佈局,你那邊是不是也該有所行動?」他不回應慕容郬的話,反問他。
「自然是。」
莊子裡那些的勇士早已蠢蠢欲動,不如讓他們先往北方練練手。
「你下去吧,我得寫封信把此事上呈給皇帝知道,讓他知道浪子回頭,不再戀棧溫柔鄉了。」
「他會有所警覺嗎?」
「如果我娶的是文官的女兒,他大概會警覺,懷疑我想聯絡文臣的力量反他,但我娶的是武官之女,又是個經他厚賜才得世襲爵位的成王女兒……或許他還會計劃把江婉君當成第二個小喜,讓她盯牢我的一舉一動。可惜他不清楚,這些武官心思已與從前大不相同了。」
「是啊,這些年,他雖給了武官高位,卻又給了自己太大的生殺大權。功高震主,殺!打敗仗,殺!貪婪,殺!名聲惡,殺!無數的殺戮讓武官無所適從,心生膽寒。」
水載舟,亦覆舟,那些把蕭栤拱上皇位的將軍,自然會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將他從帝位上頭拉下來。
「近日裡,武官中流傳著一句話:狡兔死、走狗烹,鳥盡弓藏,歎無奈。」蕭瑛拿起毛筆在指間轉了兩圈,這是學賀心秧的,但轉得沒她好。
「那話,不是王爺傳出去的嗎?」慕容郬挑了挑眉問。
「沒證據的事,可別說得太大聲,免得閃了舌頭。」
慕容郬淡淡一笑,如果連他都不瞭解這個好友,恐怕再不會有人瞭解他。
「如果你想進京托媒,再多等個幾日吧,即便胸有成竹,也得佈置妥當,你那位皇帝哥哥可是喜怒無常的,誰曉得他會不會突如其來使出誰都想不到的手段。」
手段?他不怕,經過五年,他已經有足夠的力量與之對抗,只不過他還不想露餡,就讓他繼續蔑視自己好了。
「沒問題。對了,你記得轉告華哥兒一聲,再不久朝廷就會下令,升宮節為六品知府,要他們盡早做準備。」
「會升嗎?他才來邑縣兩個多月,這種升法會不會讓人側目?何況皇帝一向不喜歡文官,怎麼會對他破例?」
「側目是一定會的,但朝廷不能不升他,正是因為他是文官。」
「為什麼?」
「你沒有聽到風聲,朝廷今年要開秋闈了?那些讀書人豈會甘於寂寞,多年不開科考,他們沒了出路,成天沒事做,只好評家論國、談天下事。
「皇帝殺得一、殺不了百,殺得了百、殺不了千,只要他們天天耍嘴皮,他屁股下那張龍椅怎麼坐得穩,所以人說,寧願得罪武夫、萬萬別得罪文人,因為武夫頂多揍人一頓,而文人的嘴可是殺人於無形。」
「鼓動這個評論風氣的,是勤王還是你?」
「這風氣哪需要鼓動,只要稍稍加以撩撥就行。」蕭瑛的回答給了慕容郬答案,果然,他脫不了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