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不要在小妹面前說這些,她聽了會難過。」例行看護工作的時間一到,朱秀婉挽起袖子幫躺在床上瘦小的人兒翻身、拍背,為她調整靠枕的高度。
李桂花由鼻孔嗤哼一聲。「瞧她那模樣還能聽見什麼,當初要是一死百了不就輕鬆了,省得拖累其他人。」
「媽!你是信佛的人,留點口德,小妹已經很可憐了,你就別造口業了。」人死了就真的一了百了嗎?
她一度也曾想放棄,認為自己一定撐不下去,每天重複相同的動作,餵食、翻身、拍背,幫毫無反應的病人動動四肢關節,不讓肌肉萎縮,曾經因小妹沒有任何好轉跡象而絕望的痛哭失聲,抱著她想一起去死。
可是小妹哭了,那一滴得來不易的淚珠打消她的死意,喚醒她的希望,她相信小妹不是毫無知覺,她只是太累了,想休息,睡一覺就會醒來。
也許她是家裡最小的孩子,所以她把小妹當自己親妹妹來疼,再加上她是自己所愛男人最重視的人,她更是義無反顧的一肩挑起照顧她的責任,看著小妹的同時她覺得自己對情人的愛也延續下去。
這些年來,小妹的面容並無太大變化,只不過頭髮長了一點,臉龐略微清瘦些,稍有女人味,清麗模樣還是沒變,可愛討喜,彷彿是睡著的小娃娃一般,惹人憐愛。
每回一看到她沉睡的嬌憨小臉,朱秀婉的心情就會平靜許多,不再怨天尤人,認為老天太殘酷,故意折磨善良的兄妹倆。
「你呀你,只顧著替別人著想,你有沒有想過你的未來,如果這女孩再拖上十年、二十年不死,你也要陪著她一輩子不嫁人嗎?」她初一、十五吃齋念佛是為了誰,還不是希望女兒早日覓得良緣。
「媽——」朱秀婉語氣懇求,不想她咒罵無辜的小妹。
「這是我的最後通牒,明天中午在麗晶飯店,和黃伯伯的兒子吃個飯,你若再遲到,或是乾脆不到,我就叫你哥哥們把你捉回家,關到你願意嫁人為止!」她不會再縱容她,愛她等於是害她。
「媽……」她也想當聽話的女兒,可是……
爭執中的母女倆沒發現床上人兒的手動了一下,面上露出近乎歡喜的微笑。
門外響起敲門聲。
第五章
「請問於神恩在幾號病房?」
面對溫文儒雅、俊逸非凡的男子的問話,護理站的護士們一陣芳心亂動,連忙起身,擠成一團的慇勤回應。
「是在三○五病房。」
「好的,謝謝。」
「不用客氣……」呃,怎麼拿了根盲人手杖,他看不見嗎?
在看到訪客小心翼翼的摸索門的位置,眾人失望地發出歎息聲,不敢相信這麼俊秀出色的男人居然是個瞎子,讓人好不惋惜。
依舊一身長袍穿著的司徒離人並未注意到護士的竊竊私語,然而看若自在的他,其實內心並不平靜,仍有一絲忐忑不安。
是她嗎?
還是同名同姓的可憐人?
在沒真切觸摸到她之前,他不敢妄下斷言,可能是他錯判了師父的想法,把他的玩笑話當真,其實不過是惡作劇一場。
但是既然來了,總要進去瞧一瞧,他辛苦奔波了好幾天,不就為了這一刻嗎?
想到老滾,他不免莞爾,一個壯得像牛,連樹頭都能扛著滿山跑的大男人,居然才吃了半碗豆花就拉肚子,而且狂拉特拉到全身虛脫,現在還躺在急診室的病房掛點滴,補充水分。
很久沒有一個人行動了,在醫院裡,他看到很多滯留不走的「飄浮物」,他們有的身上流著血,有的少腿少胳臂,有的一臉漠然地走來走去,形形色色的往生者徘徊在四周。
他們一瞧見他出現,先是驚慌失措的避開,躲得遠遠地,不過看他並無傷害他們的意思,又十分開心的靠近,你一言我一語地求他幫他們解脫。
如果他不是有要事在身,也許他會花上一天時間淨化亡靈,但他現在有更重要的事要辦,只好以六字訣——嗡嘛呢唄咪吽——驅散之。
司徒離人舉起手敲門,裡面近乎爭吵的聲音忽地一停——
「請問有什麼事嗎?」
「不好意思,我來探望三○五號病房的於神恩小姐。」
時間忽然凝住一般,等了許久許久之後才傳出一道女聲,「你要找於神恩?!」
十分詫異,充滿疑惑。
「是的。」
「你是她的……」
「朋友。」
似乎又等了很久,對方才說了一句,「請進。」
手一放在門把,司徒離人的神色驀地一變,全身僵直地愣了好一會兒,他必須費好大的勁才能將門推開,並默唸咒語破除結界。
沒錯,結界,堅固而結實的結界,由術法高深的修行者親自布設,防止遊魂和惡鬼侵入。
可笑的是,也防他。
五月初五正午出生的他陽氣過盛,任何魂魄過於接近他都會顯得脆弱,即使他不想傷害他們,他們還是會不小心地被他灼傷。
由此他可以非常肯定,這的確是孩子心性的師父所為,一來考驗他的臨場反應,是否能及時化解,二來保護病房裡的人,讓她不被騷擾,平安地存活至今。
此時,他的疑慮消除了一大半,只剩下確定而已,謹慎的他不信任師父的為人,為了捉弄他、惹他發火,那位半百老人可說是無所不用其極,只為看他失控的模樣。
只要是人就會有情緒,不會任人打罵而不還手,你這頭只會笑的笨牛不是我徒弟,我隨便丟顆石頭到糞坑,它還會噗通一聲。
唉!那個師父呀!叫人不歎氣都不成。
「你……先生貴姓?」
怔了怔,司徒離人發現他竟想得太入神而忽略了其他人的存在。「司徒。」
「呃,司徒先生認識小妹……我是指神恩。」她沒見過他,面生得很。
「應該認識吧?」
「應該?」朱秀婉低呼。
「可否先讓我摸摸她的臉,好做確認。」其實一入病房,他就能確定是她了。
只是歐陽不鬼的脾氣太難捉摸,讓人不能完全放下戒心。
「不行,你怎麼可以亂摸人?!人家好歹是個女孩子。」開口說不的人不是朱秀婉,而是一旁的李桂花。
雖然她心疼女兒的辛勞和不悔,可是這病房她進進出出不下上百次了,對床上的女孩也非真的嫌棄,說沒感情是騙人的,只是苦了自己的女兒,她才沒好臉色。
既然是女兒在意的人,她也一併關心了,槍口對外不對內,縱有再多怨言,她還是得先護著她們倆。
「抱歉,因為我看不見,所以必須靠手感的觸摸確認。」他不避諱的直言道。
司徒離人翩然溫笑,頓時滿室生輝,一片清朗,彷彿春天融化冬雪,大地回暖,帶來舒爽與祥和,讓人們心境平和。
有一瞬間,篤信菩薩的李桂花以為是大士顯靈了,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又用手揉了眼皮好幾下,才發現是眼花了,那不過是一個白髮如霜的年輕人而已。
「原來你是個瞎子……」她喃喃自語,覺得可惜。
「媽——」朱秀婉輕扯母親的衣服,以眼神暗示她別提人家的不幸。「司徒先生,你上前三步,再左移兩步,我希望你不需要花費太多時間。」
畢竟他是陌生人,十年來不曾來看過一回。
「好的,大嫂,我能瞭解你對神恩的關愛。」他一頷首,便依她的指示上前。
「你喊我大嫂?」她驚愕得睜大眼,不自覺地摸摸多長了幾條細紋的臉。
她的聲音已老到讓人喊大嫂的年紀嗎?神色一黯的朱秀婉垂眸苦笑。
「你是神恩大哥的女友,她笑謔地喚你一聲大嫂,我和她算是朋友,自該同禮相稱。」司徒離人又溫和一笑,禮數周到。
一個正值青春年華的女人願意犧牲寶貴的黃金歲月,無怨無悔地照料男友的妹妹,這種無私付出的心意只得敬佩。
有德者,人敬之。
「啊!原來你真的認識小妹,我多心了。」她澀笑道,輕撫多年未曾修剪的泛黃長髮。
不算鬆口氣,只能說暫時放下戒心,她還是擔心自己顯老,不自在地撥弄儀容。
自從小妹出事後,來訪的客人一日日減少,最後不再有人記得三○五病房住的是何人,於神恩三個字也慢慢被淡忘,連她有時也會忘了小妹的本名,小妹、小妹地喚著不會回應她的女孩。
原本是那麼活潑開朗,努力工作存錢,想和她大哥一起買間三房兩廳房子,好拚好拚的想有一個家。
眼看著願望就要達成,相中了一處預購屋,剛準備要拿出全部積蓄付頭期款,誰知會突然出了事。
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呀!不然小妹都二十七歲了,早就出社會,成為幹練的都會女郎。
「你辛苦了,大嫂。」熬了這麼些年,一般人恐怕早受不了。
一句「你辛苦了」,逼出朱秀婉多年強忍的淚水,她轉過身捂面抽泣,不讓人瞧見她強掩辛酸的模樣,這些年沒人支持過她不忍放棄的愚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