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錯了,」她搖頭。「當年我覺得你的世界太大,大得沒有邊際,而我只是個普通女孩子,我的世界很小,家庭.學校、教會。如果我投入你的世界,我會溺斃,我會完全失去自我。」
「我的世界太大?」他想一想,笑了。「這是什麼道理?我竟完全不明白。」
「你明白的,只是不肯承認。」她肯定的。
他再想一想,沉默不語了。
「你有太多的面目,太多重的個性,我完全捉摸不到,」她笑看說:「當年——我很怕抓到的只是個面具,我真的很怕。」
「也許我有很多假面具,」他緩緩地搖頭。「但在眾多假面具之中必然有個真的,如果你都不知道真假,那我——簡直蠢得不能原諒自己,卓爾,原來你對我全無信心!」
然而,這件事與信心有什麼關係?
第九章
晚餐之後,畢群才勉強答應讓她回家。
也許不能說他太堅持,卓爾的心把不定主意才是主要原因。她不想那麼早回家,但又擔心堅白沒有應酬,矛盾了半天,再加上畢群那麼有誠意的挽留她,於是她暫時放棄心中的掙扎,陪他晚餐。
只是陪他晚餐,對不對?沒有其他任何事,甚至畢群也沒再講暗示或露骨的話,但——她心中還是不寧。
她無法接受他再去夜總會的要求,如果她現在不走,她知道,她將不能自拔。畢群對她又豈止是老朋友、老同學這麼簡單?
回到家裡,小寶已上床,堅白在書房裡看書,傭人都回到自己房裡,留在偌大的家中,是一片溫馨安寧。
卓爾深深吸一口氣,她要自己先平靜下來,她不能露出任何痕跡,她不想讓家裡起什麼風波。
她到小寶房裡看一看,可愛的小女孩己睡熟了,那圓圓的蘋果臉蛋好安詳,好快樂滿足的樣子。卓爾心頭突湧上難以言而的內疚,急忙退了出來。
她先回房去換衣服,然後沖個涼,她想把一切隱藏得更深時,才見堅白,這樣會更好些。
從浴室出來,竟看見堅白已半躺在床上,慢悠閒的微笑望著她。
「對不起,沒回來陪你們晚餐。」她努力自然地微笑,但心裡總有那麼一絲不自在。
「你在放大假,不是嗎?」堅白溫文的。「等你玩夠了,閒夠了,再開始你的新工作吧!」
「新工作?」她坐在床邊。
「徐家的好主婦啊!」他風趣的。
她也笑了起來。她是不必緊張的,堅白什麼也不知道,就算知道——相信他的大量也能包容,陪老同學吃餐飯而已。哎! 怎樣的老同學1
「我不想把它當成一種工作,因對工作漸漸會有厭倦感,終有一天要退出。但主婦——是我一輩子的身份,不可能改變。」她說。
「很好,很好,」堅白笑。「我發覺香港的女人只有你才會講這些聽來古怪,卻很有道理的話。」
「小心得罪全香港的女士。」她搖頭。「今晚真的沒有應酬?」
「我不是說過推了應酬要陪你的嗎?」他說。
「真對不起,我真的忘了這件事!」她歉然的。「明天我可以補回來。」
「我們有一輩子的時間,哪兒需要補呢?」他說:「而且明天下午我得去東京開會。」
「哦——什麼時候回來?」她心中大喜,立刻又感到羞慚,她怎能為堅白出差而大喜呢?
她是想見畢群的,只是——再這麼往前走,她可會有回頭的餘地?
「兩三天,」他不置可否。「這次開預算案會議,需要較長的時間。」
「我——只是擔心你對東京的食物不習慣。」她有些心虛的說。
「要不要一起去?你也可以在東京買點衣服。」他說。
「免了,這個時候東京正大減價,賣的都是一些次級貨,哪能買到又新又好的東西?」她搖頭。
「小寶還沒開學,可以帶她去玩一圈。」堅白說。他大概很希望卓爾同去。
「還讓她去玩?美國剛回來,心野的不得了,再去東京,下學期別唸書了!」她說,有點誇張。
「小寶是個乖孩子,功課一向很好,怕什麼呢?」他說;「如果你去,我可以在東京多逗留兩天!」
「算了,這次算了,」她連忙搖頭。「還是等聖誕節去北海道滑雪好了!」
「那個時候你更不會去,」堅白十分瞭解她。「正當旅遊旺季,你能忍受機場人山人海的情形?」
「你是希望我明天一起去?」她看他一眼。
明知他從不是個堅持的人,所以她反問他。
「我不勉強你,」他笑起來。「我只是擔心你逛街逛厭了,留在家裡無聊。」
「怎麼會呢?我才從繁忙的工作裡逃出來,巴不得多過些悠閒的日子!」她淡淡的。
「那麼就由你坐鎮大本營吧!」他拍拍床。「還不上床休息?」
她慢慢上了床,蓋好毛毯。
「你——知不知道我跟誰逛街?」她問。她是心虛,這話題根本不該提出來。
「誰們?難道不是愛瑪?」堅白意外的。
愛瑪是卓爾在香港比較談得來的朋友。
「不是她。」卓爾立刻否認。愛瑪和堅白不熟,萬一堅白順口提起,愛瑪會一頭雪水,那很不好。「你以為我只有愛瑪一個朋友?」
「哦, 那是誰?」他溫柔的望住她。
堅白的溫柔不同於畢群。堅白是呵護、關懷、諒解和永恆的,而畢群卻是——一團燃燒的火焰,足以把卓爾整個融掉。
「你猜不到。」她故作俏皮。「是位男士。」
「有那麼好興致的男人?不上班工作而陪你逛街?」他完全不相信。
「哎,是阿菱。」她終於說:「那個時裝設計的阿菱,你記不記得她?」
「記得,怎麼會不記得?」他笑。「我一直覺得她像日本新潮的女性,我叫她菱子小姐的那個,是吧?」
「正是。」卓爾笑了。「她是自由職業,可以陪我到處走,換了別人怎麼行?」
「我們是義氣朋友。」她又笑說。
「逛了那麼多街,怎麼沒見你買東西?」他順口問。
卓爾吃了一驚,她怎麼連這一點都忘了。
「訂了幾套意大利服裝,還沒有到。」她吸一口氣。「還有幾雙鞋子,阿菱在幫我配皮包和衣服。」
「認識菱子真好,服裝方面倒不用你花腦筋去想。」他說。
「誰說不是!」她睡倒下來。「還不休息?」
堅白熄了燈;也躺下來。
沉默中,只聞他倆的呼吸聲,堅白是平穩的,卓爾卻似乎有些困擾。
「我想你是剛離開公司,精神沒有寄托。」堅白在黑暗中低聲說。
「你為什麼會這麼想?」卓爾原意外。
「你向來並不喜歡逛街、喝茶、聊天,」堅白輕笑。「這兩天卻樂此不疲。」
「是想改變一下。」她說:「我厭倦了這麼多年來一成不要的自己!」
「哦? 你認為一成不變不好?」他很意外。「難道這些年我又變了嗎?」
「沒有,你也沒變,」她說:「我們大概是最固執、最保守、最古老的一對。」她笑。
「我認為這是很好的搭配。」他半開玩笑半認真。「我們不是一直捐幸福愉快的嗎?」
「有時生命中追求的不只是幸福和愉快。」她說溜了嘴,但後悔已來不及。
「哦——你是這樣想,」他沉思一陣。「卓爾,是否你覺得仍有所欠缺?」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她忙加以掩飾,她怎能這麼不小心呢?「我的意思是——生命中的追求是永無止境的!」
「永無止境?這麼大的野心?」他笑。
「我說的追求該是精神上的,」她又補充道。「其他的我要求不高。」
堅白沉默了一陣,輕輕笑起來。
「精神上,你不滿足。」他說:「我知道是我的錯,我太少時間陪你。」
「別誤會,堅。我並不抱怨這些,我也不是個成天要人陪的女人,」她歎息。她該怎麼說呢?愈說愈糟,愈描愈黑似的。「我的意思是——我想再念點書。」
這個意念是在情急之下湧上來的,她沒有想過要再唸書,從來沒有,離開學校已十幾年了。
「唸書?很好啊!」他立刻贊同。「怎麼不早說?我一定幫你的。」
「也不能說念就念,有小寶又有家庭,我還在猶豫,我只是這麼想。」她說。
「想做就去做,目前不是流行這句話嗎?」他笑。
「一個結了婚的女人,顧慮很多。」她說。
或者不該說顧慮,而是柬縛。
「你實在是個難得的好太太,」堅白輕吻一下她的面頰。「能娶到你,是我畢生最大的幸福。」
她竟有躲避、退縮的衝動,堅白吻她面頰,她——怎麼會覺得厭惡呢?
她心中到底在想什麼?
「別這麼說,我絕對沒有你想像中那麼好?」她說。
「我的想像遠不如真實的你好,」堅白握住她的手,她掙扎一下,卻掙不掉。「你是個無可挑剔的好太太!」
「你這麼說我,我心裡負擔很大,」她歎一口氣。「我怕有一天會令你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