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候,女傭敲門了。
「太太,電話。」女傭在門外說。
她心中一緊,是畢群?
「接進來。」她又坐起來,顯得好緊張。
享起電話,她立刻聽見畢群那低沉.溫柔又略帶沙啞的聲音。
「早,卓爾,起床了吧?」他說。
「還沒有,」她移動一下。「又有事?」
「我還沒預備離開香港,我說過,要你做我的導遊。」他用肯定的語氣。
「我沒有答應過你!」她吸一口氣。
她竟喜歡他那略帶霸道的肯定語氣,他的肯定能令她的矛盾和猶豫消失。
「不答應是種遺憾,當年你也是不答應。」他說。
她心中又是一顫,連聲竟也不平穩。
「但是我不是好號游,我自己也不熟悉香港、九龍的街道,更不知哪兒好玩1」她說。
「我要的不是好導遊,你是知道的!」他沉聲說。
她吸一口氣,她該怎麼說?
「那——午餐以後我來接你?」她放棄了掙扎。
掙扎不痛苦,太為難自己,她不想這樣。
「九點半,我在酒店門口等你!」他說。
她不想告訴他昨夜失眠,她不能讓他知道得太多,她——不想鼓勵他。
「十點半!」她說。
「我們在菜市場討價還價嗎?」他笑了,非常輕鬆開懷。「我已經換好衣服在等,九點半見,恩?」
她咬著唇,心想總要見他,何必固執於那一小時。
「好。」說出來之後她立刻輕鬆了。
「卓爾,別怪我,」他又放柔了聲音,他的溫柔的確有一種特殊的魁力。「我只是急於見你!」
她不敢再說話。三十三歲的她——現在竟有初戀的感覺,她——莫名其妙的興奮著。
「等會兒見!」她主動的放下電話。
從床上跳起來,她見到鏡中的自己竟是雙頰斯紅,她——怎能這樣呢?堅白知道了會怎麼樣?
不,不要想堅白,堅白是一輩子的事,而畢群——幾天後他就離並,不會——再有牽連——
她輕歎一聲,自己也不能確定,不再有牽連?可能嗎?畢群說過再也不放手——
她甩甩頭,不再想那麼多,既然答應了就不能遲到,她最討厭遲到的人!
快快動手化妝,今天她看來是憔悴了些,失眠對一個三十三歲的女人來說,的確是根大的傷害。
她換好衣服,白長褲白花邊襯衫,這是的下最流行的款式——以後不工作。也不必再買那麼多時髦的衣服,堅白喜歡她做家庭主婦!
九點出門,還好,這不是交通繁忙的時候,順利的過了隧道,到「喜來登」樓下的,正好九點二十九分。
她望了望石階上的大玻璃門,陽光下的畢群已快步跑過來,他也是一身耀眼的白。
「很準的,永恆的卓爾作風。」他上車握一握地的手。
「對一個職業女性來說,時間是重要的!」她不著邊際的笑了笑。「工作十年,習慣了!」
汽車往前滑行,她想了想。「去哪裡?」她問。
「帶我去一處地方——有原野,有稻田,有阡陌,有風,秋天的風!」他似乎早日想好了。
「香港——沒有這種地方!」她不安的。
「怎麼沒有?你在啊!」他說,很認真的。
她?!
卓爾把畢群帶到粉嶺馬會的雙魚河俱樂部。
這兒人很少,安靜得不得了,有大草坪,有各種設備,沿路也能夠看見少少的田間阡陌,這勉強可算是畢群口中的大自然吧!
「地方很靜、很美,卻找不回往日的意境。」他說。
「就算回到以前那幾,我相信也已經完全不同了,」她笑。「時間是重要因素。現在的時間不對了!」
「時間如果真能倒流七十年——」
「那時你我都還沒有出生呢!」她以開玩笑的語氣打斷他的話,她不想讓他再說下去。
因為到今天——說什麼都沒有用了。
他握著她的手漫步在草地上,四週一個人也沒有,剛才還在剪枝的園丁也收工了。天也高,風也緩,雲也淡,那感覺——真是另一番滋味,不像情,不像愛,彷彿甜酸苦辣一起湧上心頭。
「我們終於都長大了!」他突然感歎的。「當年實在是小,是不是?」
她沒出聲。當年她不滿十七歲,可以算小,但他已二十三,怎能算小呢?或者該說是年輕,但她不出聲,這句話實在沒什麼意義。
「你想過我們能夠再見面?能夠再像以前一樣的散步、聊天嗎?」他凝望著她。
「沒有!」她簡單的答。
「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傻?」他再問。
「不是傻,是有點莫名其妙。」她故作輕鬆。
「是嗎?」他用力捏一捏她的手。「如果這樣說,那我當年不也莫名其妙了!」
「你知道就好!」她笑。
「你很殘忍!」他搖頭。「這麼輕鬆就抹煞了以往的一切?卓爾,你在為難我1」
「我沒有理由為難你,不是嗎?」她也搖頭。「我們以前是同學、朋友,十幾年後再見面,當然仍是同學、朋友,你來香港,我招待你,這是天經地義的1」
「是同學,是朋友,」他自嘲地笑。「我怎能甘心只接受這些?」
「不是甘心與否的問題,」她看著遠方。「而是不得不接受這樣的事實。」
「卓爾,我不明日,你怎能忍受沒有愛情的婚姻?你那麼留戀一個溫室?」他說。
「未必是溫室,有時也有風雨,但這是生活,」她說:「我喜歡堅白,我愛小寶。」
「但是你也該為自己活,小寶會長大,終會有自己的圈子,自己的生活,你不該就此妥協!」他緊緊的盯著她。
她很想告訴他,他的來到的確使她震驚,使她心中波濤翻湧,但——只此而已,她無法再跨前一步,因為——她仍然看不穿,看不透他!他的心依然是個謎。
她甚至想過,他來——當真如此有誠意?當其來尋回以前失落的愛情?或是想來報復她?
是!她有理由懷疑。為什麼那麼多年他不來,而要到離婚後的今天才來?他會不會嫉妒她的幸逼,嫉妒她的成就和成功?一個女人靠自己打出天下實非易事,畢群至今仍靠著母親留給他的錢——他是有理田嫉妒! 而嫉妒是足以令人做出任何事的。
她必須保護自己,她已三十三歲,是堅白的太太,小寶的母親,她一定要記得這一點!
「怎麼不說話?」他依然望著她。
「沒有話說。」她攤開手。
「卓爾,你是在逃避!」他說。
「不要說得這麼嚴重。」她笑。
「你不相信我是認真的?」他直視她。
「畢群,我只是做你的導遊?」她小聲叫。
「我說過我要的不是真導遊,你明白的!」他說。
「那不可能。」她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已說得那麼明白,那麼直截了當了,而她,是不是該表現得更堅定些?
在目前的情形下,根本不可能。她絕對不會放棄家庭,尤其是小寶,至於堅白——他是個堅強的人,無論她做什麼,他都受得了,真的。
可是她也不可能做什麼。她是那樣矛盾,畢群對她——她是沒有辦法,無可抗拒的。但她內心卻保守又傳統,她不能接受他的美國長住之後學來的那一套。
「為什麼?」他突然抓緊了地的雙手。「只要你願意,沒有任何事是不可能的!」
「我——不願意!」她終於說。
他緩緩的放開她的手,眉心聚攏,那彷彿不能置信的脖子緊緊地盯著她。
「你沒說真話,卓爾。」他的聲音也啞了似的,幾乎低不可聞。
「我說的是真話,」她淡淡地笑。「目前這樣不好嗎?為什麼要把事情弄得那麼複雜?」
「我不想令自己遺憾一輩子。」他說。
「冷靜一點,我們在路上走過的腳印,是不可能抹去的,」她力持理智地。「而那條路是我們自己心甘情願走上去的,又沒有人逼!」
「我不是心甘情願,我——無可奈何!」他搖頭。
「畢群,對所有的事都公平一點,行嗎?」她說:「你的無可奈何難道是別人造成的?」
「我怨我自己一輩子!」他垂下頭。
「我今天陪你來玩,我們能不能談些快樂點、有意義的話?」她說。
「做慣女強人,連口氣都不同了。」他笑了。
他不笨,這種情形下再說也無益,他會見風轉舵。
「現在是家庭主婦。」她聳聳肩。
「不像,」他說:「我還是喜歡你出來接觸社會。」
「堅白喜歡我在家!」她說。
「我和徐堅白可以說是兩個極端的人。」他說。
「也許吧!我對他沒什麼研究。」她淡然。
「自己的丈夫也沒有研究?」他打趣。
「去瞭解一個人是很煩的事,我喜歡簡單。」她說。
「我呢?」他半開玩笑。
「我更不瞭解你,」她笑。「從你的外表是絕對喜不見你的內心的,當你沉思時,更是深沉不見底,劉芸也這麼說。」
「劉芸有理由不瞭解我。你不該!」他又握往她的手。「我認為當年我們彼此都握瞭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