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有些東西比皇恩重上許多?」夢無痕輕歎一聲。
「恩師的意思——」
望瞭望他,夢無痕不再多說,逕自推門離去。
※※ ※※ ※※
寺院的廂房很是簡陋。除了桌椅床榻之外,就是一具書架。
書架上堆滿了佛經,薄薄地積了層灰,想來很久沒有碰了。
夢無痕抽出一本,掭亮了油燈,展卷而讀。
「外道所說不生不滅,以生顯滅,滅尤不滅,生亦不生。我說不生不滅者,本自無生,今亦不滅,所以不同外道。」
合上經書,夢無憂微微一歎,「佛曰,生即是滅,滅即是生,一切都屬無相。然而事到臨頭,又有多少人看得破?」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慕容華衣走進來,笑道,「看得破什麼?」
她手裡拿著一盤香氣騰騰的米糕,嵌著嫩紅的棗子,煞是好看。將盤子擱在桌上,她拿過那本佛經,草草翻了幾頁,又扔下了。
「這佛啊禪啊恁得深奧,你何必跟著攪和?如果人世間真如佛經所說,那恐怕人人都去當什麼和尚尼姑了,天下不大亂才怪?」
抿唇一笑,將米糕推到他面前,慕容華衣接道,「別管那些有的沒的了,來,嘗嘗看這個。餓了一天了,浩然樓裡也沒來得及嘗到美食,真是可惜。」
嘗了一口,夢無痕笑道,「你做的?」
「你知道我弄不來這些。是那位芸秀姑娘親手下廚做了,紅著臉托我幫你送來的。」似笑非笑的,慕容華衣道,「怎麼樣?手藝還不錯吧?」
「嗯,很好。」甜而不膩,入口香滑,可見是下過功夫的。
瞅了他一眼,慕容華衣道,「芸秀姑娘手巧,我可做不來這些。
「華衣,你這是怎麼了?」夢無痕失笑,道,「我怎的聞到一股酸味?」
斜了他一眼,慕容華衣扯著他的衣袖,道,「我有些悶,陪我出去走走。」
夢無痕微微一笑,隨她出了門去。
夜風乃大,尤其是在山上,樹葉子嘩嘩地響。
兩人一路無言,穿過林間小徑,不知不覺間來到後山一處平台。此處地勢極是開闊,極目遠眺,端是月如銀盤,雲霧繚繞,望不見盡頭。
慕容華衣抱膝而坐,道,「沒想到青河縣外這麼一座不知名的山墩子上,竟然也有這種好地方。」
「這山連綿數百里,重巒疊嶂,向北直通天涯谷,哪是什麼不知名的山墩子?」夢無痕笑道。
「難怪你帶著荊孝儒一路直奔覺念寺。原來這裡已經算是天涯谷的地盤。來到這裡,他們算是真正安全了。」
以天涯谷的赫赫聲威,就算是臨安王也不敢輕撩虎鬚。何況為了個小小的縣令,得罪武林中最大的勢力,實在得不償失。
夢無痕淡淡一笑,在她身邊坐下,「臨安王總不至於搜山吧。」
望著天上的月亮,慕容華衣靜默了一會兒,忽然跳起來,道,「你等我一下,我去去就回。」
「華衣?」夢無痕喚了一聲,卻看到那紅色的身影已經跑開老遠。
搖了搖頭,他索性靠著山壁,閉上眼。
很久很久以前,也是這樣的夜晚,他倚著山壁,指點少年劍術。一招一式,傾囊相授。猶記得每悟出一招劍式,少年眼中便會流露出逼人的華彩。
到後來,這種華彩一點一點凝結,到最後成就了他一身睥睨天下的氣勢與野心。
有時候也會想,他這一生究竟是為了什麼?師父讓他在武林和朝廷中做選擇,他選擇了朝廷。然而,卻沒有成為一代良臣。先皇遺命,病榻之中托他輔佐新帝,他允了,卻沒有做到。悉心教授,盡得真傳的唯一傳人,掀起腥風血雨,妄圖問鼎中原。
樁樁件件,都彷彿在嘲弄著他的宿命。
微微一歎,抬眸,卻發現慕容華衣抱著個罈子,正施展著上乘輕功,朝這邊掠了過來。
「接著。」一聲嬌叱,那罈子在空中打了個轉,迎面拋了過來。
一伸手,輕輕鬆鬆接個正著,夢無痕朝那罈子瞅了幾眼,奇怪地道,「這個……似乎是酒罈子。」
「沒錯,就是個酒罈子。」慕容華衣點了點頭。
「這罈子裡,是酒?」夢無痕蹙眉。
「酒罈子裡裝的,自然是酒。」慕容華衣理所當然地道。
「可是,這裡是寺廟。」深更半夜的,她哪裡弄的酒?
「你沒有聽說過嗎?有和尚的地方,就一定有酒,一定有狗肉。」打從進了這覺念寺,見著的和尚個個腰粗膀圓,柴房的角落裡還扔著根肉骨頭,她就知道這裡住著一群酒肉和尚。
「你是說,這酒,是你從覺念寺裡找出來的?」夢無痕遲疑地問。
「可不是。滿滿一地窖的酒啊。這裡的和尚,真是享受。不過你放心,我捧了罈酒出來,也沒忘在地窖裡放上錠銀子。畢竟那些和尚藏幾罈子酒也不容易。」
「你還有理?」夢無痕失笑道。
「如此良辰,怎能沒有酒?」慕容華衣轉眸一笑,拍開泥封,舉起酒罈子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流過喉頭,嗆得她輕輕咳了幾聲。
「華衣?」
將酒罈子遞了過去,慕容華衣道,「來,你也來一口。」
望著眼前女子漆亮的眼眸,夢無痕接過酒罈,仰頭灌了一口下去。
淋漓的酒液浸濕了前襟,酒香四溢,這一刻彷彿又回到少年,跟著先帝南征北討,邊疆的寂寂風沙裡,與座下士卒一起,吃大塊的肉,喝最烈的酒,策馬在無邊無際的荒漠中疾馳。
就這樣你一口,我一口地灌著酒,轉眼間,酒罈子就已經空了。
慕容華衣呵呵一笑,道,「我再去取幾壇過來。」
「別去。再喝下去,我們都要醉了。」
「醉了才好。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醉過了。」嘴裡說著,卻不再堅持著去取酒。她側了側身子,靠在夢無痕肩頭,從迷離的眼眸望出去,月光也彷彿朦朧了。
「我也很久沒有醉過了。」少年時的豪氣,已經離他太遠。
「我記得,很小的時候,家裡很窮,為了昕兒的病,爹爹曾經想把我賣掉。牙婆子上門那天,我偷偷從家裡逃了出去,躲進隔壁的酒坊裡。我在酒坊的地窖裡躲了三天三夜,渴了就喝酒,餓了就吃釀酒的糯米。後來被酒坊的夥計發現,拽了我出來,本來要被活活打死的,沒想到絕命門的前門主正好路過,覺得我根骨不錯,於是收了做義女,這才有了如今的慕容華衣。」
慕容華衣拽著他的衣袖,眼睛亮晶晶地瞅著他,「你說,我和酒是不是很有緣?」
「華衣,你有些醉了。」
「沒有。我可是千杯不醉的酒量。」靜靜地瞅著他,她沉默了一下,忽然湊上頭去,吻上夢無痕的唇瓣。
他微微一驚,抬眸朝她望去。
她的唇纖薄而紅潤,碰觸間卻是清冷,就彷彿身上的血都是冰的。然而,她的眼神卻是熾熱的,帶著一分遲疑,二分羞赧,七分茫然地湊近他。
慢慢地推開她,夢無痕望著她的眼睛,「華衣,你今天究竟是怎麼了?」
眸中掠過一絲難堪,慕容華衣別過頭去,一聲不吭。
「華衣?」
「你就這樣討厭我?稍稍親近一下就忙不疊地逃開嗎?」她低低地叫道。
將她的手握在掌心,夢無痕道,「你在害怕什麼?華衣,我做了什麼事情讓你不安?」
方纔他將她推開,是因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那種在茫然中的刻意親近,他寧可不要。
「不,沒有。」她抽回手,背過身子。僵直的背影透著濃濃的孤寂,以及滲在骨子裡的倔強。
心頭一酸,她的確不安。見到溫婉嫻靜的荊芸秀,她才發現自己竟如此不像個女人。所有女人家該會的,她都不會。一身的血腥,除了舞刀弄劍,她一無所長。在絕命門的時候,他說喜歡她,這喜歡又能維持多久?
何時變得如此患得患失?蹙起眉心,她厭棄地想著。
舉起酒罈子朝嘴裡灌去,卻發現早已經空了,恨恨地拋開,她振衣而起,只聽一聲龍吟,霜白的月色中霎時刀芒如練,重疊出無數光影。
刀身纖薄,彎如新月!
月光刀芒彷彿融成一體,隨著那緋色身影在天地間迴旋。
光影中只聽她曼聲長吟:
「春光鎮在人空老,新愁往恨何窮!」
手腕乍翻,灑落點點刀芒,接道:
「——金刀力困起還慵。」
「一聲羌笛,驚起醉怡容。」溫潤的語聲響起,續下未完的詩句。
人影倏閃,搶入刀芒之中,只輕輕一托一撞,漫天刀影頓時消失地無影無蹤。
瞪了他一眼,慕容華衣收起彎刀,道,「我可沒醉。也沒聽你吹過什麼羌笛。」
「心裡舒坦些了?」夢無痕笑道。
「你又知道我哪裡不舒坦了?我可舒坦得很。」淡淡的酒意早已被冷風吹散,想起方纔的失態,面上不由微微一紅。
夢無痕淡淡一笑,拉著她坐下,忽道,「這輩子,我很少喜歡什麼。然而一旦喜歡上了,就會是一輩子。」頓了頓,接道,「華衣,我不會再喜歡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