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大哥比我更快,他們在空中相遇,迅速過招,一起落下地來。
"關荻!" 大哥的聲音已不復平靜。他蒼白的臉映起異樣的紅暈,眸中神情與關荻無比相似。
關荻冷冷道:"是我。"
大哥再不說話,劍影乍起,出手便是殺招。而關荻的武器仍是一條鐵鏈。鏈風劍影,兩人戰在一起,一時難分上下。
大哥名列當今三大頂尖劍手之一,我有生以來未見他敗過。關荻卻可與他戰成平手,實在令我心驚。
大廳裡亂成一團。人們紛紛抄起兵器上前圍攻。那個月白袍的男子劍意從容,替關荻掠陣,衣袂飄然間逼退了所有的其它人。他的劍法飄逸輕融有如其人,似三月惠風吹衣拂面,比起大哥甚至有隱隱勝出之勢,我卻從沒有聽說江湖有這樣一個人。
廳上數十人竟一時奈何不了這兩人。可惜池總管日前帶領所部精英趕往滁洲處置緊急事宜,不然事態也還不至如此。
我知道阿湄除卻輕功,其它功夫只是平常。我護著她站在廳角,想要加入戰團,卻又不放不下心。
她忽輕扯我的衣袖:"揭了我的蓋頭你便去,我會和榮嬤嬤回房等你。"
我感激又撼動,輕輕揭下她的蓋頭。
我第一次在如此明亮的燈火下看她,她的容顏讓我足以記取一生。
"你一定要來。" 她的聲音有些顫抖,終是不放心我在這裡激戰。
"你放心。" 我深深看她一眼,拔劍而上,掠過人群,接過了白袍男子的劍招。
白袍男子應付我和那許多人依舊從容,始終不肯痛下殺著。有時身形轉側間,還會看看關荻與大哥交戰的情形。他似乎與我們並無深仇,此來只為了關荻。
我無力他顧,但見他神情漸漸凝重,便知道大約大哥已佔了上風。
果然,他忽眉梢一抬,信手一劍,逼退眾人。跟著飄身旋起,在空中一劍下擊,盪開大哥正疾刺關荻的長劍。
"走吧!" 他輕輕一歎,抓住關荻的臂膀,縱身而起,直向大門掠去。
大哥望我一眼,"你還好吧!"
我點點頭。
"那就一起來," 大哥笑容冷烈,"今晚他們插翅難逃。"
門外火把熊熊,數百人結成陣法,將關荻和那男子團團圍住。大哥袖手旁觀,意態從容。我這才知道他早已有所準備。
我放下心來,忽見阿湄正站在人叢之外。想必她一出來,就知道已有埋伏,不必回房。
我朝她走過去,她卻不聞不見,呆呆望著眾人圍困下左衝右突的兩人。
我漸覺不對,喚她兩聲,也全無回應。
我心頭亂跳,離她尚有幾步,我一掩而過想要趕到她身邊。與此同時她卻飛身徑起,在空中與我擦肩錯過。我不及轉折,伸手去拉,卻只觸到了她幾莖髮絲。
待我落地,她竟已開始衝進大陣。
她衝入的地方陣法一亂,圈內兩人立刻發覺。
那月白袍的男子衝在前面,指揮倜儻,如入無人之境。關荻緊隨其後,鐵鏈橫掃,當者披靡。轉瞬之間,兩人已與正力排眾人衝入陣中的阿湄相遇。
我緊追阿湄,卻落後了五六步,在兵刃相擊的嘈雜中我聽見她喊了聲什麼。那月白袍的男子聞聲自混戰中抬頭,與阿湄打了照面。
剎那間他神色劇震,如受重擊。
他眼裡突然狂湧的情感令人震惑於這溫雅男子難得一現的激情。然後他微微開口,輕喚了一個名字。雙眉微蹙,他眼裡竟已有淚光。他神情迷惑,心痛復溫柔。將手伸向阿湄,卻看見手裡的劍。像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這一向從容怡靜的男子卻有些侷促。
然而這時,已有三柄槍攻他的前胸,一把劍刺他的腹部,還有兩柄刀要洞穿他的兩肋。他卻全無知覺,彷彿已全忘了他身之所在,忘了他的劍法,他的安危,甚至生死。
剎那之間,我聽見阿湄驚呼。
我看見關荻的鐵鏈替他掃去了攻往兩肋的刀。
阿湄拔出短匕盪開了刺他腹部的劍。
我疾撲向前,從左至右撩去一劍,替他撥開了兩桿長槍。
我救他,因為我知道阿湄想要這樣。
然而最後一桿短槍仍狠狠搠入他的右胸,搠得他向後一仰,趔趄後退。
他似忽然醒悟,漠然遞出一劍,刺中那使槍者的手腕。然後他左手握住槍桿,用力拔出,鮮血霎時染紅了白袍。
阿湄滿面驚恐,眼望著他。
大哥此刻已飛掠而來。
關荻抬頭望見,左手鐵鏈一揮,突然套上阿湄的頸項。右手卻扶住那男子,冷冷說:"放我們走,否則我便殺了她。"
大哥落在他面前,一聲不響。
我咬緊牙關,並不懇求。我知道七年來大哥的痛苦,我不能求他為了阿湄放走他恨之切骨的仇人。
阿湄要到此時才看見我,神情歉然,像是要求我原諒。
我轉過臉,她不知道該求她原諒的是我,我甚至不能救她。
大哥忽然讓開了去路," 你走吧。" 他咬牙說。
我喜出望外,卻又忍不住愧疚,為大哥感到悲哀。
人群散開,看著關荻帶著那男子和阿湄離去。
我一動也不能動,望著他們越過院牆。
阿湄就在那時回頭,望了我一眼。
那一眼讓我連靈魂都抖動。她清流似的眼光彷彿就此凝固在空中,很久以後我仍可以看見。
然後她大紅衣裙上亮艷的金繡在暗夜中閃了一閃,從此以後我再也望不見她的蹤影。
人群緩緩散去,我仍站在院中。
我呆立良久,慢慢回到喜堂。
紅燭仍然高燒,喜綢四掛,一切佈置還不曾毀壞。而我卻已失去了我的新娘。
我看見地上的蓋頭,我曾經親手取下的蓋頭。
我將它撿起,珍惜地放入懷中。
我們終究還不曾拜堂。也許今生今世我們的緣份只盡於此。
也許這樣更好,趁她還不曾陪我一同身陷我的命運之中。
但是為什麼,為什麼,當她離我而去,我會覺得連心都空了,甚至,我的靈魂。
大哥輕輕拍上我的肩。
"不必擔心," 他說,"慕容湄認得方雁遙。她不會有事。"
方雁遙,那白袍男子就是方雁遙?
十幾年以前飄然一劍,卓然江湖的荏苒在衣方雁遙?
為什麼沉寂多年不知所蹤以後他又會出現在這裡?
為什麼他看阿湄的眼神那樣狂喜又狂悲,似是煎熬著舊愛前愁,不息的悔恨與悲涼?
方雁遙,他是否會還給我,我的阿湄?
第四章
重逢
方雁遙
此起彼伏的鞭炮聲將我驚醒。
十二月三十,除夕。
我的胸口仍劇痛,是我剛剛受的傷。
然而更痛的是我的心。
當我再次看見那張臉,我才知道我還有心。十八年後忽然活轉的心歡喜得像要炸裂,因為我以為,我終於重見了我的阿翎。
然而那不是阿翎。
燈火下這一張年輕晶瑩的臉,並不屬於我願以一生相守卻只可以一生遺忘的阿翎。
那是阿翎的女兒,慕容湄。
但我寧願忘記她的姓氏,而只喚她的名字。
阿湄。
我第一次見到阿湄是在十八年前,那時她還只是一個嬰兒。
我記得那一天的雨下得很大,彷彿整個混濁天空都已溶化,源源不絕地流淌,將人世浸成一片濕淋淋的蒼灰。
我就在那一天來到了那個遠離故鄉的北方村落。
村東第三棟房屋。院籬在大雨中歪倒,小屋輪廓一片模糊。
有人告訴我阿翎就住在這裡。
這樣大的雨,我不知道她否聽見叩響院門的聲音。但即使她聽見,我也不願見她穿過泥水淋漓的院落來為我開門。
越過歪倒的籬笆,我走到簷下,這時我看見窗紙微黃,許是屋中人點亮的油燈。
那使我想起十八歲離家後住過的無數間客棧,永遠一團漆黑的客房的窗。即便進屋以後,店伙張羅起桌上油燈,那一點昏黃,映照著千篇一律的格局陳設,也只令人覺得客途淒清,無盡重疊。
然而此時此際,這低矮屋簷下透出的隱約燈光,它令我忘卻身後陰霾大雨,它令我覺得溫暖與安定,剎那起落的感觸與愁懷----幸福與否其實早在我一念之間,多年掙扎此刻看來多麼無謂,剎那渺遠。
我緩緩收起雨傘,叩響房門,聽見房中隱約的腳步。
我已準備好在她開門時告訴她那一句話,我原該在十年前給她的回答。
在經歷了漫長的歲月以後,我終於決定為了她,不顧其它一切。
房門打開,一張我並不認識的臉。
我們愕然相望,然後我聽見那個我曾無比熟悉的聲音由裡屋傳來:
"田嫂,是誰?"
我一時說不出話,只是轉臉望著裡間。
房內家陳簡陋,唯有裡間門上掛著的門簾是從前家中舊物。月白厚緞上繡著成行雁影,她送給我的所有繡件上都有類似的圖案。
田嫂忽而恍然,大喜。
"方姑娘,快出來看看,可是你的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