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一動,微覺不妥,想要分辯,卻終究無言。
屋中一時沉默,隨後門簾輕輕翻捲。
霎那間我看見簾上雁影驚飛,往事翔回,如繽紛萬花般墜落。
我看見十年未見的阿翎,站在三尺以外的門邊。我看見她忽然蒼白的臉色,悸震凝定的目光。
然後我才看清她挽起的髮髻,以及她手上環抱的嬰兒。
… …
田嫂似已確認了我的身份,卻又看出了我們的尷尬,笑著圓場:
"你家娘子替你生了一個千金,剛剛滿月,不要看看麼?"
阿翎一震,彷彿這才醒轉,側過頭,淡淡說:
"田嫂,他不是我相公,他是我大哥,方雁遙。"
我聽見她們的對答。每一個字我都聽得無比清晰。
那讓我覺得就在一瞬間大地崩裂,眼前劫灰飛揚。我不知道我何以還能站在那裡,靜靜望著我所愛女子懷抱著與別人生下的嬰兒。
田嫂後來離開,阿翎哄睡了嬰兒,默不作聲地擺下飯菜。
我與她隔桌對坐,食不下嚥。
"我不知道你已嫁了人。" 我終於說,說話時我感到無數碎片在胸膛裡聲聲振動。
她卻不曾抬頭,淡然道:"我並沒有嫁誰,不過是與人有了孩子。"
她這樣說比她說她真的嫁了人還要令我痛心。
"為什麼?" 我問。
她抬頭迎望著我,語氣冰冷:"你會關心麼?"
"當然," 我說,"我終究是你大哥。"
她死死盯著我,然後她移開目光,冷笑著說:
"也許,我不過是要讓你傷心難過。"
我凝望她切齒說出這句話時繃緊的臉頰,倔強神情一如從前。剎那間我覺得萬般悲涼,無限神傷。
很久以後我說:
"我們離開這裡,我會娶你,照顧你的孩子。"
她在我話音剛落時發出一陣笑聲。
"你在說什麼,難道你不再記得你是我大哥?"
她笑個不停,笑聲淒厲。屋中嬰兒驚醒,大哭,但她不去管她。
我歎口氣,去房中抱起了嬰兒。嬰兒立刻停止了哭泣,光可鑒人的大眼睛專心地望著我。我抱著她走出裡間,看見她的母親已由大笑轉成痛哭。嬰兒在我懷中不安轉側,我們兩人靜靜等著她的回答。
她哭了很久,慢慢冷靜下來。
然後她起身舀水,洗臉,挽好頭髮,由我懷中接走了嬰兒。
"你應該這樣對我說,早在十年以前。"
我聽見她平淡語氣的一刻,已經知道再無指望。
"我已經二十七歲," 她說," 我用九年的時間對你死了心。"
她垂頭看著懷中嬰兒,使我不見她臉上神情。"她名湄,複姓慕容。我和她的父親一年前偶然相遇,他叫慕容安。"
江南一劍慕容安,慕容世家未來掌門人。知道是他,也許我還可以略為放心。
我沉吟良久,問:"他何時會來接你?"
"我等他。" 她乾脆地說。
她聲音裡的堅定孤清令我覺得似曾相識,當我終於想起在何處聽過時,我如受痛擊。
十年前,在我離家的前一晚,她問我的問題我很久沒有回答。那時她忽然揮滅了燈火,在黑暗中緊緊地擁抱我:
"你要記得,我會等你,直到我再也等不下去。"
她那時的語氣就如今日一般。
我要她等了十年。
終於到了今天,我回來,而她等的已不再是我。
也許就在一年前我重返故鄉,發現她早已遣散家僕不知所蹤,開始尋找她的那一刻,也許就在那一刻,她遇到了慕容安。
也許冥冥之中早有注定,我們一步錯過,從此無緣。
當夜我離開了那個村莊。我一路向北,深入群山。也許我只是下意識地想要避開江南,避開她正等待的人所來之處。
我清楚知道我已永遠失去了阿翎,這使我領略到什麼才是萬念成灰。
八歲時第一次見她,她是母親收養的孤兒。從此她是我的小妹,我知道我要照顧她愛護她,我是她可以倚靠的大哥。
十六歲時那個黃昏,當我坐在紫籐架下吹簫,乍見她衣袂翩然自迷濛的暮色裡來----那時心上的莫名一窒,乍斷的簫聲。
就在那時我恍然發現我對她已不再是兄妹般單純,而她看我的眼光讓我明白她也同我一般。
然而畢竟無人說破。
十八歲時父母去世。我處理完後事,獨自離開了故鄉。
我不能與她在我們的古宅中單獨相對,我不能令家族世代清譽毀於一旦,我不能在那樣一個古老市鎮驚世駭俗,我不能拋開一切帶她去一個無人認識的所在,我只有遠遠地離開。
在我離開她的十年間,她是我不敢思念而又無日不思念的女子。
漫漫十年,足夠我的荏苒在衣劍法在江湖上闖出聲名,卻無人知道我出劍時惠風荏苒般的溫和繾綣,其實只是寄托了我對一個不能去愛的女子的思念。
然而從此以後,我該如何?
我該如何度過我連思念也不該再有的餘生?
那年山中的雪下得很早,我在山中築起小屋,打獵為食,融雪為水,度過了整個冬天。
我不再計算時日,我喜歡那種與世隔絕的感覺,有時我整夜無眠,傾聽鬱鬱孤狼對月長嗥,萬山回音。
常常,我覺得它的孤獨也同我一般。
在一場大風雪中我救起一個幾乎已凍僵的獵戶少年。他在大雪封山的冬日前來獵取玄狐,我找到他時他已取到了毛皮四張。
他說這樣上好的毛皮他一共需要八張,這樣他便可以換取足夠的盤纏離開這裡的雪山,去遙遠的江南。他的祖父與父親都葬身於山中忽來的暴風雪,他已厭倦了這裡,他要去傳說中沒有風雪的江南。
我幫助他獵到了另外四隻玄狐,然而出山的道路已被大雪封死,他只能在山中待到春天雪融。
他粗具一些武功根底,在狩獵中顯露的習武資質更令我稱奇。山中無事,我對他略加指點,他的進步一日千里。
他離開時,才告訴我他的名字:關荻。
他說他出生時正是秋天,山那邊的野葦湖開滿了荻花。
春天來時,融雪成溪,我搬遷到更高的山上,淙淙溪流從我屋邊經過。
夏季山中也並無暑氣,只是木葉轉成森森,雨水增多。
秋季來臨我翻過山嶺找到關荻說過的野葦湖,那裡的大片荻花如雲似霧,令我忽覺往事蒼茫便有如這般。
我在葦塘邊吹簫練劍,看瑟瑟荻花在簫聲劍影裡輕舞飛揚,我看見長空幽藍,萬古雲霄,常覺胸中不著一物般地不染纖塵。
山中四時輪轉,我卻刻意地忘記歲月如何。
不知幾年以後,又到了冬天。
那一年冬天,我沒有聽見我已聽成習慣的那匹孤狼的長嗥。
我尋找那匹狼花費了整整一個冬季,卻始終未能找到。我有時恍惚,覺得我所聽見的狼嗥也許從未有過,不過是我的靈魂在深夜裡脫竅而出,寂寞徘徊於月下,為自己的軀體掙出的最後一縷哀音。
群山返青的時候,我離山而去。
我不知怎樣走回了阿翎曾經居住過的那個村莊,當我明明已不記得道路。我想這也許該歸因於一種冥冥的指引。
我猜測阿翎早已不在那裡,然而我仍然走到了村東的第三棟屋前。
一樣的籬笆,這一次卻不曾傾倒。
柴關虛掩,黃土鋪院,低矮的房屋一片岑寂。
恍惚間我彷彿看見多年前的自己立於簷下,決心向屋內長相別離的女子許下一生的諾言,然而,我卻看見她懷抱著與別人生下的嬰兒。
彷彿要打破我的幻覺,房門就在那時輕輕打開。一個矮小的身影從門縫裡溜出,來到院中。
那是一個五六歲的女孩兒,衣衫破舊,髮辮零亂。她手中拿著一個水瓢走向院角的大水缸,那水缸比她還高。
她爬上水缸旁邊一塊墊腳的大石,踮起腳來努力前探,去舀缸中所剩不多的水。她的姿勢如此危險,彷彿隨時會栽進水缸之中。
我及時叩響院門。她暫時放棄了舀水,回過頭來。
在看清她小臉的一瞬,我就知道了她是誰。我彷彿再次看見很多年前母親領回家中的的阿翎,黑亮的大眼睛光芒熒閃,小小下頜倔強尖削。
我眼前模糊,一時不能出聲。
而女孩兒已跳下大石,來到門邊。
她望著我,神情警覺。"叔叔," 她清脆地問,"你找誰?
"你是阿湄?" 我喃喃地說。
她的眼中掠過一絲迷惑,輕輕點頭。
"那麼,你的媽媽呢?"
她回頭望一眼小屋,彷彿害怕我們的談話會吵醒她的媽媽。"媽媽病了,在睡覺。"
"阿湄," 我心中酸澀,緩緩地說,"我認得你的媽媽。"
她一時沒有說話,仰望著我。然後她的臉上漸漸亮起信任的光輝。
她走過來,拉開了本來只是虛掩的院門。
"叔叔,你能不能幫我舀水? 我要給媽媽熬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