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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藍蓮花

  莊家臉色發青,最後已不敢再接注。高飛冷笑顧盼,預備離去。

  我阻住他。

  「我和你賭,」  我說,解下刀囊,放在桌上。

  他收斂笑容:「什麼意思?」

  「誰輸了,就在自己身上插一把刀。」

  他臉色一變,大約從未試過這種街頭無賴的賭法。

  「我為何要和你賭?」

  我看看聚攏而來的人群,回望著他,淡淡說:

  「因為我知道你是誰。」

  他眉稜跳動,目中殺機陡現,卻仍笑說:「好,我賭了。」

  我連輸三局。

  左腿已插了三柄刀。

  唯一可傷之處只在左腿,因為我尚需右腿固定身體,雙臂運用長索。

  四週一片安靜,其他賭局全都停下,眾人屏息圍觀。我聽見我的血一滴滴流上地板,發出輕微響聲。

  高飛額頭冒出冷汗,擲骰子的手微微顫抖。

  我冷眼旁觀,知道綽號「玉蝴蝶」  的他對自己身體髮膚一向愛惜,此刻難免緊張,做弊手法遲早失靈。

  果然這次他只擲出了三點。我卻擲成一副地牌。圍觀人群一片喧嘩。

  我將刀囊推到他面前。他緩緩伸手,微一猶豫,忽然間推翻賭桌,向我撲來。

  我與他一場惡戰。

  高飛的武功其實在我之上,但是賭局之中他氣勢已餒,此時心浮氣躁,只求奪路而逃。然而我正銳氣如虹,不計生死。拼得受傷七處,我終於以長索鎖住他雙腿,將其生擒。

  走出賭場時,圍觀人群讓開去路。

  人叢中忽然射出一束流離的光芒,在我身上悠悠一繞,旋即堙滅無蹤。

  我心中一動,臉上落了幾點清涼,抬起頭,柔白天光,雪花輕淡如剪碎的白煙,只是一些盈然的影子,萬般虛幻。

  是江南的雪了。

  我從不喜歡的雪,那一天卻令我生起一陣無名的情緒。

  忽然有些疲倦,快樂似的,又有些微悵惘。

  想要坐下,在階前,喝一些酒,就這樣看雪,看放晴後的雲天茫茫,不凍的水流,白鷺拍打著鏡面一般的水田扶搖起飛。聽聽入暮時的鐘鼓,誰家高樓飄落的笛聲。

  那一霎恍惚,是我十九年中初識的溫柔。

  當晚我由府衙回家時,雪仍在下。

  傷口已經紮好,我下手自有分寸,不曾傷了筋骨,只是行走有些不便。

  我一瘸一拐地走在行人冷落的窄街上,街邊連片民宅,人家燈火,食物誘人的香氣。

  身後忽然傳來幾人一致的腳步,咿啞晃蕩的聲響,我不必回頭也知道那是一乘竹轎。我在街邊站定,側身等他們過去。這樣的窄街我們無法並肩通行。

  竹轎漸漸接近我,擦身一過的一瞬,微風捲起,依稀香氛,我不由抬頭。

  那隱沒在轎中的容顏是一種撲面的感覺,如在深沉長夜裡,咫尺相迎一朵絕艷的花。而那一束目光明媚照眼,彷彿足以映亮世間所有灰牆瓦巷,一切暗夜的靈魂。

  同樣的眼光,我曾見過,在四海賭場外,熙攘人叢中。

  轎上丟下一個瓷盒,準確地落入我懷中。

  竹轎匆匆越過我,轉過街頭,不久後連轎夫的腳步也聽不見。

  忽然間整個世界靜下來。

  雪花依舊輕輕落著,觸地消融。

  殘破的石板街面泥水淋漓,有燈火的地方水光明滅。一切依然如同以往,平凡暗淡,彷彿不曾有任何奇跡在這裡發生。

  在家中燈下,我打開那瓷盒,碧綠的水晶一般的膏體,是極珍貴的傷藥。

  我看了它很久,並沒有用它,卻將它仔細地收在懷中。

  我只想要保留這一份證據,讓我可以確信曾經發生的那些並非只是一場夢幻。

  兩年以後,我在暗中搜捕紫背金刀葉滄元。

  聲名赫赫的大俠其實是十年前連環血案的兇手。所有證人都已被相繼他滅口,我們手中再無證據。

  我所屬柬肅司直隸御前,雷厲風行,並不拘泥成規。向我下達的命令是不必逮捕他歸案,就地處置。

  葉滄元如驚弓之鳥,大江南北地躲藏。我追蹤他半年之久,發現他已隱姓埋名成為慕容世家門下賓客。

  我直接登門求見慕容家主慕容筠,三次方得接見。

  道明來意後,慕容筠大笑不已,斥我為荒謬。他將一枯瘦老者傳來,告訴我這便是我指稱為葉滄元的門下賓客陳福元。

  我告辭離去。

  半年以後慕容筠猝然謝世,慕容家大辦喪事。我混在弔唁眾人中進入慕容府,發現了唯一一處仍然戒備森嚴的小院,我知道那便是葉滄元的藏身之所。

  當夜我潛入院中,擊殺葉滄元。

  當我終將鐵索套上他脖頸,他沉重的紫背金刀也破空而下,雷霆萬鈞。

  我側頭閃開,刀重重劈入我的左肩。一時間我以為自己會被他劈成兩片。但刀鋒劈裂我的肩胛骨時後力不繼,他已氣絕。

  慕容家正在守靈的諸位精英很快趕來,周圍燈火大亮。他們不可置信地看著我,一時不能決定是否要將我滅口。

  新任家主慕容安最後出現,他看一眼地上的紫背金刀,淡然說:

  「原來此人真是葉滄元,可惜先父不幸被他蒙騙。」  又望望我,一笑:「多謝關捕頭為在下家中除去此害,不勝感激。」

  他略一揮手,眾人讓開去路。

  我一步步走出去,我流出的血如水潑地,我感到陣陣眩暈。我奮力支撐,走出了慕容府的後門。

  不知走了多遠,忽聽一個聲音在我身後說:

  「你的血比旁人多麼?  每次見你,都在跟人拚命流血。」

  雖然在說著拚命流血的事,那聲音依然如鳴琴一般動聽。

  我站住,回頭。

  四周黑暗如冰冷的鐵。

  溫暖明亮的只有那兩道目光,熔透這樣的黑暗,如一張漂浮而來的絲網,輕柔光潔,閃爍著螢光。

  「這一次,讓我看見你。」  我說。

  然後我覺得那絲網無處不在地籠罩了我,帶我一同浮游夜空。

  醒來時,我終於看見了她。

  她是我一生所見最美麗的少女,她的美麗超乎我一切想像和語言。

  看見我醒來,她對我輕輕一笑。她手中玩著那個已用空的瓷盒,問我:

  「怎麼你上一次不用裡面的藥?  怕它有毒?」

  「不是。」  我說,不知如何再去解釋。

  我望著她,想起她從前驚鴻一瞥的出現,這一次又自慕容家尾隨我而來。我想起聞名江南的慕容家的那個女子,美麗絕倫而又會偶然離開深閨,出沒於市井。忽然我問:「你是慕容寧?」

  她一怔,笑起來:「你真的很適合做捕快。」

  我搖頭:「不過是你容易辨認。」

  她揚眉望我,意似詢問。

  我看著她,然後我說:「再沒有別人會像你一樣美麗。」

  她忽然紅了臉,轉過頭去,我以為她要生氣了,不會再睬我了,然而我聽見她說:「我從不知道這句話這樣好聽。」

  以後的一年是我有生以來最為暢快張揚的時光。我令整個江南黑道切齒痛恨而又聞風喪膽。

  我的頭腦從未如此靈活,我的感覺從未如此敏銳,我的信心從未如此高漲,我的武器從未如此得心應手。我覺得自己幾乎可以所向無敵,連負的傷,流的血,都令我覺得是一種無比痛快的快意,不可多得。

  我送給她偶然得來的一隻鷂鷹,它卓絕的識人認路本領,使我遠在千里之外也可以和她互通信息。

  當我一路跟蹤悍匪於荒山沼澤,蚊蟲毒瘴令我幾日不能安睡,卻抬頭看見渺遠雲層中微如粟米漸而放大的鷹影,霎然間所有疲憊艱辛我都甘之如飴。

  在公事的空檔裡,我總是馬不停蹄地趕回蘇州,與她在慕容府的廢園中相會。她是這樣言笑靈動的女子,每次總面總不免輕嗔佯怒,淡噱微嘲。然而忽然間,她又會靜下來,並不說什麼,也不在聽我說,望我的眼光迷茫而又溫柔。

  「關荻!」

  每次離開,她總在我身後叫我。

  我站住回頭,她卻又只微微笑著,不再說話。

  終有一次,我站在原地,不肯這樣輕易離開。

  她四下望望,終於欺身過來:

  「將來,我一定要嫁你。」  她低聲說,帶著明亮而毫不掩飾的笑意。

  然後她轉身飛奔而去。

  那晚我沒有叫住她。

  我並沒有告訴她我也曾在自己心中重複了千萬遍:

  我要娶她為妻。

  我要娶她為妻。

  我要娶她為妻。

  我要娶她為妻,在我結束了這般刀頭舐血的生活以後。

  柬肅司的司主已經答應,殲滅了在雲桐山一帶盤踞多年的雲桐七丑,我便可以從此收手。

  我已經下定決心,我要殺死川西七丑換取我的未來。我相信自己可以成功,如同多年以前我相信自己可以獵取到那八張狐皮換取來江南的盤資。

  整整半年我單槍匹馬在雲桐山中浴血奮戰。

  我先後殺死了六丑,最後只剩下最為狡猾的四丑華一蓀。

  我落入他設置的陷阱,被尖利的竹刀穿刺得體無完膚。然而更加可怕的是我完全不覺得疼痛,我知道竹刀上必有劇毒。

  華一蓀本來可以大獲全勝的,如果他不在我仍有知覺時便迫不及待地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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