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相遇是在呼音山中。
那時我重傷,心死,一半的血流出體外,在身邊結為深色寒冰。
就在那時他出現。
即使看見我淪落至此,他的眼光依舊從容,只是當他俯身查看我傷勢時,我才看清他眼中憂色多添了一重。
他帶我逃出生天,帶我重返我出生的山嶺。
他和我同看那片葦湖中生生不息的野葦,仿如看見我們人生的枯榮。
某一個夜晚,清水長天,月色流離。
我難以入睡,起身到湖邊練功。收勢時回頭一望,看見他不知何時已出屋靜立,白袍低垂,如一段落地凝華的月光。
我望著他,心頭霎那翻轉,遠遠叫了一聲:
「大哥!」
那是我第一次這樣叫他。他微微一動,隔著很遠,我依然感到他淡淡笑容。
停了片刻,他才說:「方纔練得不錯,只是個別幾處過於心急,再來一遍吧。」
我向著他的方向笑笑,從頭練起。
我心中溫暖,頓時開闊。
因為我知道從此以後,人世風霜江湖夜雨,都有他在。
從此以後,他是我師,我友,我長兄。
然而這於我至關重要的人此刻情形不容樂觀。
他本已退下的高燒重新反撲,今天夜裡更陷入昏睡之中。現有傷藥看來已全不管用,我心急如焚,然而無計可施。
慕容湄向我打個手勢,示意我出洞去談。
「叔叔需要新的傷藥,」 她說,「二哥曾告訴我一個藥方,也許有效。但是藥材挑選十分嚴格,我需和你同去。只怕留叔叔一人在此,無人照應。」
事已至此,我們並無他法,我下定決心。
「我們連夜出山,明日定能回來。」
她猶豫一陣,點點頭。
我們回到洞中,設下幾處機關,在火中填足木柴,防備野獸來犯。隨即離洞而去。
大雪初停,朔風未靜。沉沉天空黑如凝墨,唯一光亮來自四周重巒疊雪。
慕容湄輕功不弱,卻內力不足,又無行走山路的經驗,我一路提攜,行來尚不算慢。五更時我們到達鈴雨鎮,鎮中最大的藥鋪懷生堂當街矗立,燈火全無。
風聲忽停,四下死一般沉寂,似是邪祟將出, 萬物屏息。我心中明白,但仍以匕首撬開店門。
慕容湄燃起火折,照見靠牆而立頂天立地的幾隻藥櫃,上千抽格令人眼花繚亂。她吸一口氣,上前翻撿。
一隻隻抽屜滯澀咿啞地響起,每一聲彷彿都要裂寂靜而後快,慕容湄的手微微顫抖。黑暗彷彿有形,壓搾著她手上抖索脆弱的光焰,只待其略有退讓便要猛撲而上,噬滅這一點異己的光明。
我立於門邊,聽見幾聲零落犬吠,一陣掃蕩街巷的長風。我冷冷一笑,握緊了腰間武器。
她大約花了兩盞茶時分選定稱好了藥材,抬起頭來鬆一口氣,低聲說:「走吧。」
我拉住她手,緊緊一握,她立刻明白,全身一僵。
我另一隻手提起一張椅子,用力向店門擲去。在聽到破門聲以前,我已拉著她由後窗躍出。
後院亦有埋伏,霎那間火光大亮,一瞥之間只見有十餘人已由藏身處湧出,上前夾攻。
為求從速脫身,我下手毫不容情,鐵索橫帶,擊破兩人頭顱,回捲時又纏飛一人,遠遠拋出。
餘人頓感震攝,怔仲不前,我趁機拉起慕容湄躍上房簷。
然而簷上亦有人相候,在我即將落下時刀風呼嘯直掃我雙腿,我在空中險險避讓,腳下落空,鐵索飛出,捲住簷上偷襲之人。
那人凝立相抗,我們借力斜蕩,遠遠落上另一處屋簷。手下驟鬆,那人收力不及乍失憑依,一頭栽下。
腳下屋簷千重,我們提氣疾奔。身後仍有人追來,一時難以撇下,令我暗自心焦。
慕容湄忽低聲說:「讓我用暗器?」
我意外之喜,低聲答應,鬆開她手。她微微側轉,雙手連揚,大片湛然寒芒無聲浮起,襲向追兵。
身後悶哼連聲,已有數人中了暗器,餘人略有遲疑,我拉起慕容湄躍下房簷,沒入曲折小巷,終於甩脫了池家追兵。
到達呼音山口時天已放亮。一路疾行,慕容湄已幾乎力不能支,我放慢腳步,容她調勻氣息。
天空低沉,幾乎要迎頭壓下,東邊一帶隱隱白光,卻被厚雲所沒。眼前萬仞高峰夾一小徑,兩側深淵中亂石穿插,有如怪獸獠牙巨口。
勁風猛烈,席捲峰前積雪撲面而來。然而凜冽的不只是風雪,挾勢而來的細厲殺氣幾乎要逼住我的呼吸。
哨聲尖鳴,數十人一湧而出,霎那間結成劍陣,將我們團團圍起。
劍陣威力奇強,處處克制我的武功。除夕那晚在大陣中我已領教,此時沒有大哥相助更覺應付吃力。
激戰半個時辰,始終無路突圍,反而圍圈漸小,我們已成被困之勢。
我心中寒意漸起,鐵索偶然走空,帶落半空一截枯枝,枯枝飛入劍陣,一名劍手略一遲疑,舉劍招架,劍陣一時微亂。
我腦中靈光閃現,低聲向慕容湄說:「放暗器!」
她心領神會,暗暗由懷中取出暗器,雙手連展,送出一片碧色薄雲。我回索兜住,輪轉送出,射向四周人群。
劍陣霎時大亂,眾人紛紛擊擋,然而他們圍圈而立,倉皇間誤被同伴擊傷者大有人在。激飛至半空的暗器也被我以鐵索捲回,再次送出。
我低聲道:「再放!」
又一片薄雲浮起,我揮索彈出,這一次受傷者更眾,十之八九跌坐於地,一片呻吟。
慕容湄輕輕一笑:「行了,暗器上的麻藥會讓他們動彈不得。」
我拉起她躍過眾人,搶入山口。
忽然間,劍光如雪翻折而起,勢如疾電,直取我眉心。
我後翻避過,退出山口。
一個赭衣中年人一掠而出,數年前與我曾有一面之緣,是池家總管池落影。
方纔未曾中暗器的四五人此刻也一同夾攻而上,我更不答話,上前再戰。頃刻間,收拾了那幾人,只剩池落影與我獨鬥。
他的劍法凌厲飄忽,高出眾人甚多,我一時難以勝出。
激戰之中,眼前忽大放光明。想是濃雲驟裂,白日剎那噴薄。
池落影正面向東方,猝不及防,劍勢不由一滯。我趁此時機襲向他腰間破綻,他不得已奮身斜掠,我長索橫曳直追。
眼見他已避無可避,他忽於空中發劍,直刺慕容湄。
我一驚回索,將慕容湄斜斜帶開。但她衣襟已為劍氣所裂,被我帶開時,懷中掉出若干物事,飄向路邊深谷。
她大驚失色:「叔叔的藥!」
我聞言掠過,只見一串藥包方自墜下山崖。
一時間我再無心旁騖,唯一心念是決不能失去大哥傷藥。俯身崖邊,長索出手,堪堪捲住藥包。
只聽背後風聲颯然,慕容湄驚呼:「小心!」
我知道池落影必於此時偷襲,但我此時回身,藥包必落入深谷,唯有不閃不避。只覺右背一道透骨深寒長驅直入,然後又迅疾離開。與此同時,我收回長索,取到了藥包。
回身,我正看見池落影飄身退開,神情似笑非笑。我右臂略抬,劇痛勃起,眼前一片昏黑。心下不由冰涼。
忽聽慕容湄道:
「池總管,你放了他我便和你回山莊。不然,我會跳下去。」
眼前黑霧漸漸消散,我看見慕容湄立於崖邊,衣袂當風,似是隨時可能失足。
我想要過去,但剛一動彈,半身劇痛,如要暈去。
只聽池落影喝道:「不要動!」 慢慢向她靠近。
她卻又向崖邊退了一退。
「好,我答應你。」 池落影沉聲說,緩緩向她伸出手。
慕容湄側頭看他,「此話當真?」
「在下豈敢欺瞞少夫人?」
慕容湄微一猶豫,終於伸手給他。就在兩人相觸的一霎,慕容湄縱身撞入他懷中,雙手連點,池落影頓成木雕泥塑。
她猶不放心,在他身上又加點了幾處穴道,這才奔回我身邊,急切地問:
「你怎麼樣?」
我將藥包遞在她手中,「不必管我,」 我說,「把藥送去給大哥。」
她神色倉惶地搖頭,又說了些什麼,我卻已聽不清晰。
風聲與她的語聲忽成稀薄遙遠,煙一般散盡。
代之而起的是一陣柔和輕響,悉悉簌簌,像我初次聽到的江南絲雨落上碧青的原野萬物,又或是四月裡雨一般的落花,落在我初來乍到的江南。
我覺得我飄浮起來,四肢輕得不復存在。臉上微涼,眼前一片柔白的薄光。
我忽然知道那是雪。
江南的小雪。
江南也是有雪的,那年我第一次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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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是我聲名鵲起的一年。
一個蘇州府三等捕快獨自抓獲了採花大盜高飛。
那年冬天,我在街上例行巡查時瞥見了高飛,他的易容並不能瞞過我慣於追蹤獵物的眼睛。
我看見他進了四海賭場。我並沒有猶豫,脫下官服,尾隨而入。
他在玩骰子,我加入他那一桌,默默觀望。他下的賭注越來越驚人,餘人漸漸收手,只圍觀他與莊家對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