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一小兩個女人視線對住登時一僵,一個不再唱,一個也不敢動了。
「小妹妹,你早呀!」
個性和寧雪同屬內斂的韓淑妹,礙於自己年紀較長,是以雖然害羞,卻還是先開口打招呼。
「張媽媽早!」
寧雪乖巧地朝她鞠躬,不管其它的婆婆媽媽在背後是怎麼亂嚼舌根的,她對於這美麗恬雅溫柔,乍看下像煞了朵雛菊的張媽媽,可是頗有好感的。
「你叫做寧雪是嗎?」坐在大石上的韓淑妹朝寧雪真心微笑,「你的名字很好聽喔!」
寧雪聞言莫名其妙紅了臉,也莫名其妙紅了眼,也不知道是因為竟然會被人給記住名字,還是因為太久沒被讚美的情緒所衝擊出的傷感,她不敢多說話,只能再一個深深的鞠躬。
「謝謝張媽媽!」
「別跟我客氣。」
韓淑妹溫柔招手將她喚近,真心感歎。
「如果小桀能有你一半的乖巧懂事,我就算是得死也沒有遺憾了,真的,張媽媽好想要有個像你這樣乖巧可愛的女兒。」
一個說得真心,一個聽得歡喜,兩人之間的緣分就是這樣開啟的。
沒有刻意的約定,但從那一日起,清晨的菜圃就成了兩個女人的聚會處。
韓淑妹會幫寧雪挑水、除草、松土,忙完後,透著晨曦,迎著微涼晨風,她會笑吟吟地拉著寧雪坐到大石上,為她梳發,甚至還會哼唱歌謠,並說一些她小時候在山上割野菜、抓蝸牛炒來吃的往事。
兩人在人前都算是沉默寡言的人,卻在單獨相處時還滿有話聊的,就算都不吭聲,氣氛也還是一樣的自在。
「小雪呀!」韓淑妹邊梳發邊央求,「你把頭髮留長一點嘛!這樣我才能夠嘗到幫人綁辮子的樂趣呀!我以前曾在美容院裡學過幾招的,還沒真正用上就嫁給了你張伯伯,想想真可惜。」
寧雪重重點頭,把這話記進了心坎裡。
不是她不想留,只是因為沒人會費神為她梳發扎辮,為了不願再給簡媽媽惹麻煩,是以她從不敢妄像跟簡家三姊妹一樣,留了一頭長髮。
見寧雪點頭,韓淑妹快樂歎息。
「小雪呀,你真的好乖、好可愛,張媽媽真的好喜歡你……」她傾身張臂擁住她,像在推搖籃般地左右晃蕩。「就算我以後真能生個女兒,怕都還沒你這麼貼心呢,不過呀,我已經和你張伯伯說好了,在小桀還沒能讓人不擔心之前,我是暫時不打算為他添弟弟或妹妹了。」
「張媽媽,你會不會為韓桀考慮得太多了?」寧雪忍不住要這麼問。
要讓那混世魔王懂事變乖?搞不好得用上一百年呢!就和睡美人睡覺的時間一樣的長。張伯伯年紀大了,韓桀又不肯姓張,總不好讓張伯伯始終都抱不到自己的兒子吧?
「我知道這麼做是有些自私……」搖晃停下,柔音變得有些惆悵,「但是當媽媽的都是自私的,當她們在面對自己孩子的時候,有關於這一點,日後你自會知道。」
是嗎?當媽媽的都是自私的嗎?
寧雪模模糊糊地想著,卻在億起了自己的母親時,不得不有些嫉妒韓桀了。
「小雪,你和小桀是同學,又這麼會唸書,你幫張媽媽的忙,教一教小桀,多照顧照顧他好嗎?張媽媽不識字,張伯伯又常常不在家,小桀脾氣壞個性像牛一樣,就連老師都拿他沒什麼辦法……」
當時寧雪沒多想,只是為了想讓韓淑妹開心,於是毫不猶豫地點了頭。
她沒考慮到一個連老師都拿他沒辦法的人,憑她一個小小女生,又能有多大的能耐?
但她不管,她點了頭,接下了任務,那就得要全力以赴。
接下任務後她才發現他的程度差得離譜,別說簡單的國字,他連ㄅㄆㄇ都沒有聽過,不會背國語的三字經,耳熟能詳的只是台語的三字經。
於是寧雪將自已變成了小老師,且還是個有著天大耐性的小老師,因為她面對的是一個渾身牛脾氣的學生。
上課時韓桀若不乖乖聽課,她就不許他下課休息,兩人利用十分鐘的時間將老師上過的東西整理消化,逼到他非懂了不可。
如果他敢說髒話,她就會捉著牙刷沖跳上去親自幫他刷牙,那些什麼女生碰男生羞羞臉的問題,她全都沒放在心上。
韓桀原是鳥都不鳥她,卻在寧雪如幽靈般時時刻刻緊黏著不放,就連上個廁所都能被跟進男廁裡,靜蹲在一旁等他把廁所上完的情況下,終於投降了,漸漸地,為了伯耽誤到他下課玩耍的時間,更擔心自己遲早會因此得了便秘,他只好忿忿不平地由著她管了。
剛開始時他其實是被逼的,但久而久之,在他不自覺的情況下,寧雪之於他,竟成為了這世上除了韓淑妹外,唯一一個能有本事影響他,壓下他火氣的人了。
韓桀被迫發現,這個叫什麼雪的小女生,不像雪,像冰塊,外表或許柔弱,內在卻是個冥頭不靈的老太婆,一個足以將聖人給逼瘋的老太婆。
寧雪也發現,儘管桀驁不馴,儘管叛逆搗蛋,韓桀卻有個好到不能再好的頭腦,他只消用上十分之一的努力,就能得到比別人多十倍的成果。
不過人家是五育均衡,德智體群美樣樣均重,他卻是只碰他喜歡的東西,例如數學、音樂、畫畫及體育,其它那些沒興趣的,不管台上的老師如何聲嘶力竭,他都能當作是野狗在吠。
為了能不負韓淑妹所托,明明按身高是該坐在教室前三排的寧雪,每每在班上換位子時就得舉高小手,自動要求坐在最後一排,和身高比班上同學高出了一顆頭的韓桀坐在一塊,好方便就近盯視兼看管。
就這樣從一年級管到了六年級,眼看著他們即將要步出小學,韓桀在她這樣一步一盯的「管束」之下,野氣漸散,總算有點「人」樣了,至少他已不再像小時候那樣滿口髒話,也不會動不動就要找人打架了。
但不打架、不使壞,可不代表他變得循規蹈矩了。
忠於自我,仍是他一貫秉持著的生活原則。
就好比這一堂國語課,正是韓桀的最恨,是以他幾乎從頭睡到尾,而寧雪,也只能用她的國語課本加上他的,擋在那幾乎是半伏在桌面上的頭顱前。
運筆沙沙,因為她得一次作兩份筆記,好讓這條睡蟲回家時有東西可看,在她偶爾停筆休息的空檔,她都會沒好氣地偏過視線,瞧著這條大睡蟲。
她不得不看,因為被吸引,還從沒看過有人能在上課打瞌睡,睡得如此理直氣壯,睡得如此放肆大膽,卻又睡得那麼……
好看的。
韓桀長得像媽媽,那慣常出現在原住民臉上的特徵,炯炯有神的濃眉大眼,挺直的鼻樑,他一項也沒少,可又混雜了漢民族的斯文俊逸,而沒有純種原住民那種微帶憨直的稚拙。
韓桀雖然功課不屬頂尖,卻因為是學校裡的運動健將,再加上長相帥氣,是以成了學校裡不少小女生的崇拜對象,不提別人,光商家的三個小女生,就都迷他迷得要死,常常要寧雪拉他到家裡來玩。
寧雪沒好氣地搖頭,對於她們光憑外表去喜歡一個人的作法深覺荒謬,中看不中用,行事只憑一己喜惡,是她和韓桀同學了六年之後的觀感。
下課鐘響,老師離開,她身旁的大睡蟲終於清醒過來。
「你晚上是去當小偷了嗎?」寧雪本不想多問,卻實在忍不住要這樣調侃。
「沒有……」
韓桀淺打了個可欠,即便只是個呵欠,卻依舊好看得叫人移不開視線,他有股天生的巨星風采,是那種能攫住人目光不放的天生發光體。
「我去幫人顧釣蝦場。」
寧雪訝問:「什麼時候開始的?」
「半個月前。」
一提起掙錢的事,韓桀的困容頓時成了興致勃勃。
二個小時四十五塊,一天三個小時,幫忙換水、拋蝦,幫客人換掉打結的釣線,如果客人不會烤蝦,還要幫他們用竹籤串蝦子,嘿,你想不想去看看,就在……」
「韓桀!」寧雪不悅地打斷他的話。「我不想知道那麼多,我只想知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明明知道張伯伯會生氣的。」為了他三不五時偷偷打工的事,這一老一小已大吵過幾回了。
「誰管那張老頭兒怎麼想?」他無所謂的冷哼,「我要錢!」
即便他的母親已經嫁給了人家,即便他已在人家屋簷下被養了六年,他不但不喊人家一聲爸爸,就連一聲伯伯也沒有,見了面不是「喂」就是裝沒看到,至於背地裡,則是一聲「張老頭兒」。
她當然知道他要錢。
每年過年時他都會在村外大樹底下擺桌,趁著那幾天法律假期,趁著大人為了過年氣氛不能打罵小孩,大賺村裡村外大小孩子們的壓歲錢。
此外,他還常在下課後跑去收破銅爛鐵,收舊報紙,都是為了掙那幾塊零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