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幫人探果子,去幫人捉老鼠都是要收錢的,他原還想去陪人擺夜市,卻讓張伯伯用棍子打了回來,還有什麼送報紙送牛奶之類的,也都被告知了除非他十五歲,否則一律免談。
「你的錢還不夠多嗎?」她搖頭,對於這傢伙愛錢不愛讀書的態度難以認同。
韓桀笑了,笑得很得意,伸指在桌上寫下個數字,一個讓她咋舌的數字,這數字或許在大人眼裡算不得什麼,但對個年僅十三歲還在讀書的孩子,這已經算是個不小的數目了。
「有這麼多?」她真的很驚訝。
「這樣能算多嗎?」他皺了皺眉頭,「這離我的夢想標準還差得遠呢,小學畢業後,我可得要再加把勁了。」
夢想?!
寧雪沒好氣,因為知道他的夢想是什麼!「你還是不死心?」
他抬高下巴不悅哼氣,「我為什麼要死心?」
「張媽媽現在生活很安定,張伯伯又待她很好,他能夠給她幸福的。」
「你是眼睛瞎了嗎?那張老頭兒年紀破六十,算是半個身子躺進棺材裡的人了,他憑什麼能夠給我媽媽幸福?」
「但無論如何,那都是張媽媽自己選擇的,不是嗎?」
「當然不是了!」韓桀理直氣壯的反駁,「她會嫁給張老頭兒,全都是為了我。」
「既然知道是為了你,你為什麼不乖乖學好?為什麼非要整天和張伯伯作對,害你媽媽夾在中間難做人?」
「那有什麼辦法,那個開口閉口鵝不鵝的老頭兒,以前至少會去管管小兵,現在退休了在家裡,唯一的差事就是找我的麻煩。」
「那你為什麼不能夠懂事一點,別讓人家有找你麻煩的機會?」
「你煩不煩哪!」韓桀大吼一聲猛揮手,嚇著了坐在前排聊天的同學,卻沒能壞了寧雪的冷靜。「你這個女生真的很囉唆耶!」
她眸光冷掃,將自己放在他桌上用來幫他「擋風」的課本收回來。
「嫌我囉嗦,就別跟我說話。」
他不屑地哼了一聲。
「誰希罕和你說話了?從小一到小六,哪一回不是你主動巴黏著我不放的?老師!」韓桀故意學她溫緩的女調,「我想坐在韓桀隔壁耶!老實說,從小一起我就開始懷疑,懷疑你是不是喜歡上我了,就像簡家三姊妹一樣。」
寧雪懊惱咬唇,難得冒火,「坐你旁邊是為了看著你別出事,要不是為了對你媽的承諾,我才不會給自己惹來這麼大的麻煩。」
「我知道你對我媽媽真的不錯,所以我才會睜一眼閉一眼地讓你管,也才會睜一眼閉一眼地讓你偷偷喜歡我……」
「我沒有!」寧雪握高小拳緋紅小臉,卻也不知是被羞被激的,還是真有幾分心虛。
「好啦、好啦!」他故作恩赦狀的揮揮手,「沒有就沒有嘛,那麼生氣幹什麼?愈生氣就愈代表心裡有鬼喔!」
見她氣得想打人,他笑嘻嘻轉開話題。
「就是因為知道你對我媽媽好,所以我才要更努力的賺錢,因為除了媽媽和我以外,我的夢想標準裡,又得再加上一個人了。」
「加一個人?誰?」她不懂,困惑的問道。
「就是你呀!」收起玩笑語氣,韓桀表情一本正經的說。
「加我做什麼?」寧雪傻愣愣地問,但不可否認的,心裡生起了一絲絲的感動。
韓桀直直覷視著她,認真專注的表情一點也不像是個十三歲的孩子。
「因為你就跟我們一樣,需要一個真正的落腳處。」
「我已經有簡家了!」她嚴正抗議。
他翻了白眼,「簡家?你我心知肚明,在那個地方,不管待了多少年,你永遠只會是個外人而已。」
她沒打算領情,「那又怎麼樣?如果我真的跟了你們,也不過只是加入另外一個不屬於我的團體。」
「放心吧,我們會讓你感覺到很自在的。」
「不要,我不要欠人人情,更不要沒有理由地讓人供養。」
「怎麼會是沒有理由呢?」韓桀笑嘻嘻地皺鼻,「讓你跟,是因為我想要讓我媽過享福的日子,所以還缺了一個乖巧聽話,合她的意又不會喋喋不休的小台傭……」
說到這裡,他搖搖頭,「但有關於喋喋不休這一點,你最近的表現真是差強人意。」
寧雪聽完話氣得用課本扔向韓桀。
那方才心底曇花一現的感動情緒,頓時消散無蹤。
第四章
韓桀的夢想永遠不會實現了。
一個在計畫外的超速行駛的沙石車,毀掉了他的夢。
參加小學畢業典禮後的一個月,寧雪出席了韓淑妹的喪禮。
喪禮簡單樸素,寧雪陪著簡家夫婦到了殯儀館,只見張煥頹然坐在椅子上,身旁圍了幾個正在勸慰他的同袍及鄰人。
雖然隔了點距離,但那掩面哭得像個孩子一樣,連話都說不好的張煥,還是讓寧雪無法克制地掉下了眼淚。
「嗚嗚……阿妹這麼好迪一個女孩子……這老天,怎馬茲會這樣對宜哪……鵝今年還跟宜說,說要帶宜回上海老家去瞧瞧……宜從來沒坐過飛機……開心得不得了……鵝知道鵝年紀大,委屈了宜,但宜從沒抱怨過……還把鵝的家打點得溫暖舒適……阿妹呀!鵝真是不捨得儂呀……」
「唉,人都去了,你還說這些做什麼?」在一旁幫忙勸慰的鄰居搖頭歎息,「你就當她是去另一個世界裡享福了就是。」
「說實在話……」
村子裡幾個原不看好這位「張太太」能夠安分守己的婆婆媽媽,竟然都紛紛地垂首抹淚了。「這張太太,扎扎實實是個好人的。」
「是哪!她待人好客氣,好有禮貌的,常常人騎在腳踏車上,遠遠一見了鄰居就會立刻下車鞠躬微笑的。」
「還有哇,前陣子我娘家爸爸生了病,我得回高雄住幾天,她知道了後,二話不說主動幫我照顧我家那兩個小的。」
「她還幫我院子裡的花澆水……」
「她還教我怎麼樣的烤肉醬比較香……」
「她唱的山地歌謠可好聽的,比電視上的歌星還要唱得好……」
眾人爭先恐後,一句接一句地讚美著韓淑妹,只是……
寧雪眼眶泛紅的注視著曼堂後面的棺木。
只是不管這些人再怎麼說好聽的話,張媽媽都不會再像以往一樣,謙卑微笑且還要一一地鞠躬道謝了。
既然被讚美的人已經聽不到了,那麼,再說這些又有什麼意義?
是想要藉此安慰還活著的親人?
還是想要藉此贖些許自己過往曾經說人壞話的罪惡感?
寧雪想起了張媽媽剛剛嫁到村裡時眾人的輕蔑私語,如今兩相對照,她心裡的唏吁更深了。
而當初曾用竹掃帚對付那些說他母親壞話的小男孩,如今聽到了這些,又會做如是想?
寧雪將眼神轉投給跪在靈堂前,不住地往火盆中拋放著紙錢的大男孩,卻是什麼表情也沒能見著。
沒有昔日的桀驁不馴,沒有一旁張伯伯的嚎啕槌胸,他……沒有表情。
而那種沒有表倩的表情,反而讓寧雪看了更難過罷了。
因為那會讓她聯想到前不久剛學過的成語,它就叫做——萬念俱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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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的巨輪不會因為一個人的中途離席而停下。
夏天過去後,寧雪上了國中,這一次,她不再「有幸」能與韓桀同班了。
雖然不同班,但她就是無法阻止自己對他的關心,算是為了張媽媽吧。她這樣想。
跌破眾人眼鏡,韓桀在學校成績名列前茅,他以傲人的腦力及體力,無論是在課業成績或是在運動競賽上,他都是個響叮噹的風雲人物。
韓淑妹是他們之間的橋樑,現在既然橋斷了,兩人也就不再有刻意交集,而僅止於校內或是村裡無意間遇到時的招呼了。
寧雪不知道別人是怎樣看待韓桀的,她卻能看到他那變得收斂的眸中,層層的冰封及高牆,他並非不再多刺,也並非不再桀驚不馴,他只是將這些包括他的快樂及悲傷,都收納進了無人能再觸及的心底。
「你最近好嗎?」她真心地問。
「你覺得我不好嗎?」他漠然反問。
於是她就被鎖住了所有的聲音了。
國中畢業後,他們各自考上了不同的學校。
她的高中在桃園,他的專校在台北,他們之間的距離愈來愈遙遠,但雖如此,寧雪還是會常常夢到張媽媽,夢到小韓桀,夢到他說了要帶著媽媽和她,建立一個溫馨家園的夢想。
時過境遷,他或許早就忘了這個夢了,而她,卻還傻傻地在幫他惦記。
高三那年她十八歲了,即便是聯考在即,她依舊沒忘了趕在清明節時去看父親,再順道到韓淑妹墳前,為她送上一束雛菊。
在韓淑妹的墳前,她巧遇上了正在割草整理墓地的張煥。
「小雪兒!」
張煥看見她,連忙放下鐮刀,拉她到墳前坐下。
「儂可真是有心啊,不枉阿妹生前總說儂就像是宜的親生女兒一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