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力恆沒說什麼,掏出一張千元大鈔放在堆滿紙鈔的盒子裡,拉著雪莉,轉身走出算命師的屋子。
「你真的丟過金項鏈嗎?」雪莉一出屋子便問。
「嗯。」剛才屋裡的詭譎氣氛還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捏了捏手中的紅布袋,最後將它放進褲袋裡。
「那你會不會照算命師說的,去買條一模一樣的金項鏈來改運?」
「你真的相信他的話?」
「寧可信其有嘛,金子可以保值,你又沒吃什麼虧。」
「你如果真相信他的話,以後就該離我遠一點,」他漸漸恢復正常了,「這次可不是為你好,是為我自己好,他說女人不會帶給我好運,你應該也聽見了吧?所以請你不要害我。」
「你少拿這個當借口,」雪莉笑斥,「我等一下就陪你去買條金項鏈,一個月之後包你沒事。」
「我不記得我媽留給我的那條長什麼樣子,確實的重量我也不清楚,怎麼買?」
「銀樓裡的項鏈款式那麼多,找一找,一定有一樣的,看見了你就會想起來的,重量你就用手掂掂看,差不多就好了嘛,總不可能分毫不差吧!」
「再說吧,我們得趕快回台北,誤場可是會被扣薪水的。」
「急什麼?扣掉的錢我賠給你好了。」
「你別這麼一廂情願好不好?」他不太給面子,換來一對白眼。
天色突然暗下,雨辟哩啪啦地說來就來了。他關上車門,打開汽車音響,讓雨聲和歌聲替代雪莉的呶呶不休。
隔周的星期五,郭力恆沒跟朋友、同事去烤肉,一早就到醫院來了。
他在夏組琦門診開始前,等在看診室外的走廊上。終於見到一貫以大夾子夾起長髮的她,穿著潔白的制服,朝看診室走來。
「咦?今天來得這麼早啊?你不是要去烤肉嗎?」她臉上掛著一貫的笑容,見到他便停下腳步。
「來看看你有沒有騙我,」他開著玩笑,「是真的沒休假,還是不願意跟我去烤肉。」
她指指一旁等候的病患,「看見了嗎?我沒騙你。」
「跟你開玩笑的。」
「我知道,你去看賀小春吧,我要工作了。」她進了看診室。
他於是朝病房方向走,腦海裡頓時又浮現賀小春沒有表情的面孔,算命師的話也同時迴盪在耳際——女人不會給你帶來好運。
他卻認為是自己給賀小春帶來噩運。年輕的她,雖然有點虛榮,也沒有滿腹經綸,卻是真的愛他,從不說後悔。不知道她現在後悔了沒?
雪莉會為他帶來噩運嗎?還不知道。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郭曉芝——他的姐姐,已經為他帶來噩運。她就像一片沼澤地,他不必靠近那隨時會害人陷落的軟泥,就能清楚地看見危險。
夏組琦呢?他一點也不認為她會為自己帶來噩運。一個每次見面都能讓他心裡產生熱流,慢慢熨燙到全身的女人,怎麼可能會帶給他噩運?
是受了她的影響吧,他愈來愈有耐心了,在病房裡一待就是一上午。
他趕在午餐的高峰時間之前,到醫院外面買了兩碗魷魚羹面,又趕在夏組琦門診結束前,出現在看診室外頭。
「哇噢!魷魚羹面,我正想吃這個。」她一見他高舉手中的袋子,便低聲歡呼。「到我辦公室裡吃吧。」
他兩個大步上前,與她並肩而行。不知怎地,他不想跟在她後頭走,不是她的背影不美,不是
然而到了辦公室門口,他還是禮貌地等她先走。
「你下午還看診嗎?」他先坐下,面就由她負責倒在碗裡。
「你到一樓去拿一張各科門診時間一覽表,就知道我的作息時間了嘛。」她有點手忙腳亂,「幫我扶一下碗好嗎?」
他遵照醫師指示,上前幫了小忙,又問了剛才的問題,然後難為情地補一句:「我改天一定記得去拿一覽表。」
「下午不看診,跟病人玩躲貓貓。」她坐下來,「吁——可以開動了吧?」
「開動!」
在她面前類似下達指示的一聲,竟讓他覺得痛快。
「你說玩躲貓貓是什麼意思?」他動箸。
「下午我的工作是查房。病人有很多是愛串門子的,所以我經常會在第三房的第一床看見第二房第三床的病人。」她無奈地聳了下肩,一副很委屈的樣子。
「住院生活無聊嘛,串門子比較容易打發時間。」
「不知道是不是身上有傷,舌頭就變得特別靈光,」她同意他的說法,邊嚼著食物邊告訴他一些趣聞:「他們什麼都聊,話題涵蓋範圍之廣,上至總統,下至地下室福利社小妹,無所不能聊。有的病人不安於室到什麼程度,你知道嗎?」她停下來看他。
「不知道。」他笑。她說話的樣子很鮮,好像她是警察,病人是犯人。
「現在醫院有規定,病人在住院期間不得請假,有些病人見請假不成,乾脆偷跑,而且還是光明正大的偷跑。」
「會不會回來呢?他們?」
「偷跑歸偷跑,打針時間到了也都知道要回來,」她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覺,「回來還會告訴我,說他去KTV唱得好過癮。」
他聽了不啼只笑,還道:「我太嫉妒你了,怎麼連工作都可以這麼有意思?」
「有意思嗎?」她的神情較先前嚴肅許多,「我每天都高高興興地到醫院來,希望每個病人都能平平安安地出院。」
「都像張人傑那樣,大病一場之後,完好如初?」他不否認自己很想知道他倆的情形。
她卻不答,只問:「我們認識多久了?」
「到夏天就滿一年了吧?」
「喔。」她又若有所思,「所以人與人之間相互瞭解的程度,跟相處時間的長短不一定成正比。」
「你把很多事都量化處理了,才會問這種問題。」這是他的新發現。
「這很科學,你不覺得嗎?」
「人跟人之間,不能這麼算的,」他做個昏倒的表情,「夏組琦,原來你是科學怪人。」
她也不生氣,煞有介事地追問:「那你呢?你是性情中人嗎?」
「我?我是衰尾道人啦!」
郭力恆不知不覺地又回賀小春的病房,一待又是一下午。他原打算去見一位流行音樂界的著名製作人,該製作人在偶然的機緣裡,聽過他寫的歌,留了張名片給他,邀他有空時一起談談音樂。
想到這裡,郭力恆又覺得雪莉也許不會帶給他噩運——他在閒暇之餘,隨興寫了支歌,彈奏時被雪莉發現了,二話不說便吵著要練唱那首歌,眾樂手屈服在她的淫威之下,陪她排了幾次,她也真的就上台唱了,還走運地被聲望如日中天的製作人聽見,這為他帶來一張名片,一個機會。
他坐在病房裡,讓自己沉浸在腦海裡熟悉的旋律中,一種真實的傷感,從他心底直衝眼窩。
不記得填詞時候的心情了,一股衝動之下,他就寫下那樣一首歌。現在想想,恐怕這兩句最是他當時的心情了——
開始時的新鮮感受,是否狂熱以後的厭倦理由?陌生時的熱烈追求,是否成熟以後就該罷休?
「郭力恆!」
那個給他新鮮感受的女醫師夏組琦,在病房外喊了他一聲。聲音在他聽來,遙遠而親切。
他轉過身看她。
「你從上午待到現在?」她頗覺不可思議。
「睡著了。」
「坐著也能睡這麼久?厲害!」她走近他,「你還不走啊?今天不上工嗎!」
「今天罷工。」他笑笑,「騙你的,今天不表演,所以大家才去烤肉。」
「喔。」她接著又問了個自己都覺得曖昧的問題,「我要下班了,一起走嗎?」
這聲音在他耳裡又成了電台深夜節目的女主持人,輕柔的嗓音在靜夜裡漫開——
「你還沒睡醒是不是?我在問你話呀!」
「喔,」他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一起走吧,去哪裡?」
「去哪裡?」她也問,尷尬中只得低頭看看手錶,「這個時間可以吃晚飯了嗎?」
「吃吧。」他推她出了病房,「科學怪人和衰尾道人也得吃飯。」
兩人打算開她的車,一起去享受一頓豐盛的晚餐,卻在停車場碰見黃永鴻。
「小琦!」
等在那兒的黃永鴻沒太在意她身旁的郭力恆,熱情地向她招手。
有點麻煩。夏組琦朝著他笑,同時低聲對郭力恆說:「我繼父的兒子,勉強算是我哥,姓黃。」
「哦,他是來等你的嗎?」
「百分之九十九以上應該是,」她抓緊最後兩秒,「等一下你不要講話,我跟他講就好了。」
他們靠近黃永鴻了。
「黃永鴻,你消失了好一陣子,今天怎麼又來了?」她對繼兄嘻嘻一笑,又替他介紹著:「郭力恆,我病人的家屬,也是我的朋友。」然後看著郭力恆說:「他叫黃永鴻,你們握個手吧。」
握手。
「小琦,我消失的這一陣子就是出差去了,都跟你報告過了,你忘啦?」
「我沒忘,不過「報告」兩個字我不敢當,拜託你不要這樣跟我講話,我不想英年早逝!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