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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亦舒

  年輕人笑著補一句:「先祖父是第一批鐵道工程師,留學英國。」

  老太太所說「無人可以代替」這幾個字叫結球震動,她們那個年代,感情上一切以好與不好代替,無非都是命運。

  她們不懂得花巧的言語像熱愛狂戀癡心迷醉,只是說:他對我極好。

  他去後她在感情上已沒有遺憾。

  飛機降落,年輕人給結球一張名片。

  他這樣說:「紀裘,有空聯絡。」

  他自英文拼音翻譯出來的中文名字錯了,但是結球沒有更正他。

  她沒有寄艙行李,只手提一隻大袋,不消一刻鐘便出了海關。

  袁躍飛在等她。

  他穿著件黑色長身皮大衣,戴墨鏡,本來就英俊的他此刻像一個到荷李活發展的功夫片明星那般奪目。

  她笑看迎上去。

  他替她接過行李,「你瘦了。」十分憐惜,緊緊擁著她肩膀。

  在該一剎那結球知道,他對她的感情完全昇華,此刻他對她只像好兄弟。

  她覺得寬慰。

  他開一輛MB小跑車,結球一看,搖頭說:「我不坐敞篷車,日曬雨淋,太吃苦。」

  他一按鈕,神乎其技,軟車篷在三十秒鐘內罩妥車廂。

  「請,殿下。」

  在車上,他談的不是公事,而是思訊。

  「思訊告訴我,你要正式領養她。」

  「呵,她同你說了。」

  「這樣大事,為什麼不先與我商量?」

  「面對面討論豈非更好,她對你怎麼說?」

  「她非常樂意,喜極而泣。」

  結球喃喃,「可憐的孩子。」

  「結球你要三思。」

  「你不贊成?」結球訝異,「我以為凡是對思訊有益的事你都會踴躍同意。」

  「你是領養她做女兒。」

  「正確。」

  「你怎麼生得出這麼大的女兒。」

  「何必計較細節,領養手續未必通過。」

  「帶著這麼大的女兒,你怎麼嫁人?」

  結球笑了,「阿袁你真可愛,外表超現代,打扮得像電子遊戲機裡殺手般造型,但是內心婆媽,掙擔心友人的歸宿。」

  他訕訕地不出聲。

  這是一個陰天,二月天,出奇寒冷,若不是穿著姚醫生的毛衣,恐怕會打冷顫。

  「那小醫生仍在追你?」

  阿袁也提起了姚。

  結球笑笑,「不過是比較談得來的朋友。」

  「是嗎,」他冷笑一聲,「叫他游泳過來見你他都肯。」

  結球看看窗外。

  不知怎地,她幾次來紐約,都是這種天氣,兩年前跟王來開會,匯報在華設廠研究結果,一連五天,亦這樣陰灰,不見天日,滿地泥濘。

  那時她已發覺王是街頭戰士,在大街小巷穿插,悠然自在,知道結球喜歡美術,帶她四處逛,肚子餓,爭取時間,吃街邊熱狗。

  結球記得她一時間看了許多藝術品,興奮過度,一時不能消化,整夜失眠。

  結球垂下了頭。

  「在想什麼?」

  她揉揉眼,「只是累。」

  在現代美術館,她看到奧利維蒂廠在七十年代初出產的一台叫「情人」的手提打字機,大紅色,設計可愛。

  她叫他看。

  他笑,「這叫打字機,私人電腦未發明之前,全靠它了。」

  「可是,它不能與外界聯絡。」結球困惑。

  「彼時連傳真機尚未發明,也沒有無線電話。」

  「嘩,所有現代設備都彷彿在最近十年面世,從前怎樣過日子?」

  他告訴她:「歲月比較悠閒,情侶可以有時間到郊外喝茶,沙灘漫步。」

  結球說:「是,像電影《金技玉葉》般情懷。」

  過兩日,他們要走了,他送她一盒禮物,相當重,打開一看,是那架叫情人的打字機,以及一卷原名《羅馬假期》的錄影帶。

  她十分驚喜,「你自什麼地方找到?」

  他只是笑。

  那台打字機,至今放在書房做裝飾品。

  這時,阿袁把車停好。

  「咦,」結球說:「回辦公室?」

  「當然,先見一見令群。」

  「是。」

  結球梳好頭髮,抹一下口紅,吸進一口氣,挺胸收腹。

  袁躍飛大力拍她背脊,她故意嗆咳數聲。

  往日的俏皮及鬥志彷彿回來了。

  周令群看到結球,眉開眼笑,立刻帶她巡視公司。

  美國人見到這般陣仗,也暗暗佩服,但是又有三分茫然,這些Chinks竟進化到這種地步了,只見一個明艷的女主管帶著一對金童玉女似助手,步伐整齊,穿高雅深色西服,英語說得比他們還準確,身量長相比他們高大英浚挖苦漫畫中令西方人懷念的,拖辮子伸長脖子吊梢眼的華人何在?眼前的是新品種,濃眉大眼高鼻樑,動輒引用英美管理寶鑒+術語,叫他們震驚。

  結球的小辦公室可以看得到著名的佳士拿大廈。

  一名紅髮兒靠著門框訕笑說,「你們那裡也有高樓大廈嗎?」

  結球轉過頭來,誠懇地說:「是占士奧可林吧,你祖先可來自愛爾蘭?如果我問起一個世紀前當地洋山薯失收引致大饑荒激發移民潮之事,是否屬於挑釁呢?大家在同一家公司辦事,不如先把事情做好,且慢鬥嘴,你說是不是,來,我再自我介紹,我是結球,你的好同事。」

  她伸出手來。

  那占士像頑劣兒被班長逮著似,漲紅面孔,半晌說:「你說得對,球,我太幼稚。」他與她握手。

  結球微笑,「也許,你只是想激起我注意,好請我喝咖啡?」

  占土大喜,「行嗎?」

  「待我們安頓下來再說吧。」

  「有什麼幫得上手的,隨時叫我。」

  「謝謝你。」

  他看著她一會兒,一聲不響轉過頭出去了。

  本來說是報到,結果留到下午六點。

  結球又不敢多喝咖啡,只憑意志力死撐。

  令群還想一邊開會一邊晚飯。

  是袁躍飛提醒,「結球要休息。」

  令群十分不願。

  結球笑,「我回去淋個浴再過來。」

  她走進小小公寓,看見一切齊全,已經心滿意足,淋浴後看見床,猶豫一刻,忽然不顧一切躺下。

  她睡著了。

  好像有人叫過她,可是喚不醒,也只得作罷。

  夢中,她看見自己站在一片草原上。

  那綠油油的草原一直伸展出去,無邊無涯,像時間一樣。

  有人叫她,誰?

  一個熟悉的身形出現了,

  「媽媽!」「小球」,「媽媽」,「小球」。

  母女緊緊擁抱。

  結球身子忽然縮得極小,面孔貼著母親胸膛,要求保護,大哭說:「媽媽,孝廉打我,孝廉打我」,那人是一年級出名的頑童,專門欺侮小女生。

  結球做夢也約莫知道是個夢,母親早已不在人間,自己也惆悵地長大成年,她不禁落下淚來。

  鈴聲忽然響了。

  袁躍飛打電話過來叫醒她:「六點,請起床上班。」

  回到公司約七時,東南亞那邊有人尚未下班,還可以通消息。

  早上,一邊吃鬆餅一邊聽周令群指導。

  稍後,她聽到洋人同事抱怨:「……像一組機械人,不眠不休,沉默精確,專程來打垮我們。」

  這是最高讚美,結球微微笑。

  過兩王碼電腦公司軟件中心,看清楚了公寓環境,出去買些日用品。

  她同小袁說:「連與思訊通電郵時間也無。」

  「不要緊,我每天有她消息,春假她來這邊,與你同住,方便嗎?」

  「我的女兒,怎會不便?」

  「我反對領養這件事,你愛惜她,又何必搞繁文縟節。」

  「依正手續嘛。」

  姚偉求並沒有與她聯絡,呵,人在人情在。

  她到唐人街買報紙雜誌,順道挑了蔬菜肉類教令群的女傭做一品鍋。

  周令群一打開鍋蓋,看到蛋餃及粉絲,有點悲從中來。

  「可有白飯?」

  「有,日本米還是粘米?」

  「蓬萊米。」令群不願歸功日本。

  結果每人各吃兩碗飯。

  令群忽然說:「不如歸。」

  她也會想家?結球大奇。

  她又說:「這樣打下去,會戰死沙常」

  阿袁脫口說:「老兵不死。」

  結球瞪他一眼,已經來不及了。。

  禍從口出。

  令群一愣,低頭說:「是老了。」

  「周總,這只是一句成語。」

  令群意興闌珊,回自己單位去。

  結球不停咒罵小袁:「賤人,笨豬,你竟這樣傷她的心,你不是人。」

  小袁也後悔到極點,「言多必失,我從此封嘴。」

  可是第二天,他們又如常合作,有說有笑。

  一日下班回去,有人自公寓房間走進來,「阿姨。」

  是個秀麗的少女,與她一樣高大,眉目也有三分相似,這是誰?結球愕然。

  唉呀,不得了,這可不是思訊!

  發育了,雌激素荷爾蒙開始運作,看上去,似小大人,亭亭玉立。

  結球手一鬆,公事包跌到地上。

  兩人緊緊擁抱。

  思訊雀躍,接著,袁躍飛也笑著走出來。

  結球笑,「一家團聚,好極了。」

  小袁的心一動,不出聲,低下頭。

  思訊把成績表帶來。

  結球一看,八個A,怪心痛,「三個A夠了,已經考得上大學,不要太吃苦。」

  袁躍飛笑,「哪有做長輩的這樣說話。」

  「為什麼硬要子弟考十A,我最不贊成。」

  「我們且莫討論這個社會問題,思訊,你要去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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