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娟怔怔地坐下。
這人狷介,像古時那種書生:寢不言,食不語,肉割不正不食。
乃娟笑笑,「隨你。」
他跟到廚房,「咦,你用壓力鍋?」
乃娟轉過頭看著英俊的他,「粥可是要用一隻大沙鍋慢慢熬三個時辰?」
利家亮噤聲。
「還有,」乃娟說下去:「不喝茶包,用紫砂茶壺沖兩煎龍井,松木 ( 木 + 台 ) 凳實在粗糙,最好是紫檀或紅木明式傢俱,混合紡怎可做床單被褥,非得純埃及棉紗不可,專雇兩個女慵做洗熨……做人細節最重要,可是這樣?」
利家亮怔住。
「由此可知,你從未打算到第三世界客串無國界醫生。」
找到他的缺點,乃娟十分高興。
「你是富家子,誰也不會怪你,自小一定有專人服侍,所以你知道好歹,不比我這種粗人,甚ど都穿,啥子都吃。」
利家亮輕輕說:「我也吃漢堡。」
「對,大酒店咖啡店用白瓷碟子盛出用銀刀叉吃的那種,侍者還問你要幾成熟。」
「你想說甚ど?」
乃娟微笑,「多溝通一點才談戀愛,是明智之舉。」
「我不會要求別人同我一樣。」
「一次在游輪上,一對年輕英國夫婦問我:『你們有何名勝區?』我答:『逛彌敦道吧,最多紀念品』,他們笑了,『賣甚ど? T 恤?』,我反問 T 恤有何不妥,他們笑得更厲害:『我們古板,我們不穿 T 恤』,我實在忍不住這種囂張,因此說:『英國人若把洗熨襯衫時間精力省下,學大家穿 T 恤,也許科技經濟都會有希望進步』。」
利家亮明白了。
他歎口氣,站起來告辭。
乃娟沒留他。
她不敢留他,門不當戶不對,高攀不起。
她打算工作到六十歲,已知無暇致力生活品味情趣細節,必需一切從簡。
利家亮出身富裕,意向剛剛相反。
一鍋粥煮好了。
換了是李至中,不知會吃得多高興,他們兩人都似魯賓遜,隨遇而安,大餅油條、粗茶淡飯,已經感恩。
這可愛的人在甚ど地方?
他才不會指著子女功課挑剔說:「筆畫錯了,重寫,咦,算術一定要足分」,還有,考上英美名牌大學,為家長爭面子。
同利家亮這種性格的人在一起,自討苦吃。
乃娟坐下來。
她忽然問自己吳乃娟,你想同自己說甚ど?
啊,兩個人的適配是一種內心感覺,而不是一種視覺,千萬不要因滿足視覺而忽視感覺。
她是要誇大利家亮與她不配的感覺,證明他倆不可能進一步發屐。
因為她的心胸早已為另外一人佔據。
那人是李至中。
得到一個這樣的結論,乃娟大吃一驚。
她一個人坐在露台發呆。
稍後 - 助手雷清心撥電話來,「吳小姐,我就在附近,可否到府上說幾句話。」
「有重要的事?」
「我向你辭職。」
乃娟呵一聲,「上來慢慢說。」
雷清心到了,臉色慎重,比平時成熟,白忙中還帶了一盒糖果。
乃娟問她:「吃過飯沒有,肚子飽了才好說話。」
她把幾個素菜取出招呼清心。
清心老實不客氣吃起來,「呵,麻油香極了。」
乃娟最喜歡這種隨和的人。
「為甚ど好好地要嚷辭職?」
「就換老闆了。」
「那也不過是另一名上司,你只管做你的事。」
「這人不同別人,是個一等一難纏的女人。」
「我也聽說了,會不會是以訛傳訛,誇大其詞?」
「家母退休前也是公務員,曾經在她手下辦事,是她勸我另覓新職。」
「呵,這ど厲害,是令堂同事,那麼,年紀不小。」
「是呀,本來這一兩年就該退休,卻又批准她延期。」
「升得那樣高,總有點辦事能力吧。」
「吳小姐,她有個綽號,叫細 ( 女 + 麻 ) ,你可知為甚ど?」
細,是粵人口中小的意思, ( 女 + 麻 ) ,則是祖母,小祖母?乃娟不明白。
「細 ( 女 + 麻 ) ,即是爺爺的妾侍,老爺子與元配都已辭世,這個妾侍仍在,動不動端架子,要求與下一代當家的對話,她輩分高,又曾經受寵,你說,子孫們如何消受?」
乃娟駭笑,「如果她是寵妾,那麼,誰是這個老爺?」
「前朝的英國人。」
呵,乃娟恍然大悟,對雷清心刮目相看,形容得這樣貼切,真是有趣到極點。
「家母說,殖民地時代,英國人最喜起用有三分姿色聰明伶俐的華女任第一代政務官,許多人扶搖直上,明白事理的,一見改朝換代,實時賺夠退休,勿識向的,還與新當家討價還價,死纏爛打,新官見如此難搞,便尊稱細 ( 女 + 麻 ) 。」
「嗯,總得安置她呀。」
「所以攆到我們這種冷壁角落來。」
啊。
「你想想,她一口鳥氣沒處出,我們有甚ど好日子過?家母領教過這人德性,她與她曾是同學,後來扮作不大認得家母,事事秉公辦理,家母說,人在高位,也有難處,我們是退避三舍的好,這樣的人,外頭不明事理,還說她是社會的良心。」
乃娟沉思。
這個時候,不得不把李至中與利家亮兩位暫擱一旁。
誰叫現代女子生活中還有職業這回事。
過一會她開口:「清心,我把你調出去。」
清心搖搖頭,「我想出外發展。」
「外頭不止面色難看,不明時移世易,風光不再的小祖母,其ど豺狼虎豹都有,你若真想出人頭地,揚眉吐氣,不妨出去搏殺一番,假使胸無大志,只想賺個零用,不如留下。」
「這!」清心為難。
「時勢不一樣了,你看此刻新一代女高官,出奇地年輕,外型樸素,言語打扮踏實,且都有家庭子女,生活正常,給人一種詳和的感覺,將來,你也可以是她她們一份子。」
「我哪有本事。」
「從前,要走快捷方式削尖頭皮去鑽的事,現在憑實力按部就班就可。」
「真的,」清心感慨,「媽媽說,這一代女官和氣,不見囂張。」
乃娟笑,「人民公僕,根本不應驕傲。」
乃娟切出水果招待客人。
清心羨慕,「吳小姐你這裡井井有條,式式具備。」
「老姑婆都是這樣。」
清心用手捫住胸口,「到了幾歲不結婚就升為老小姐?」
「看一個人的心情,有時廿多歲就覺得蒼老。」
說說笑笑,不知不覺已到深夜。
清心還是放下辭職信。
她退回一個月薪水給機關,可以即日離職。
一定要走,而且要立刻走,可見是何等厭惡。
清心也有點節蓄,實在遇到難以招架的人與事,她也可以休息一段時間。
看看情形再說吧。
第二天,她一醒來就覺得左眼劇痛,一片紅腫。
看了醫生才上班,她眼睛發炎,只得除下隱形鏡片,戴回黑框眼鏡。
近千度近視,自己看著都覺好笑。
誰會想到可能就是這一副眼鏡救了她。
一回到公司就發覺整個部門肅靜。
江總宣佈,「我來介紹給各位認識:這是你們未來上司人滿珍小姐。」
大家唯唯喏喏,發出一股嗡嗡聲。
那方女士打扮得過份華麗,俏皮點可以問她一句:去喝喜酒嗎,老一脫的人總是太過隆重,不僅避重就輕。
她一臉驕矜,逐個見過,忽然問:「誰是吳乃娟?」點名了。
乃娟一怔,不得不站出來。
鎗打出頭鳥,她怎會知道有吳乃娟這個人?
「是你?」
上下打量,一點禮貌也無,根本不懂尊重,好似對下屬說:今日你可落在我手中了。
但是她看到的並非一個亮麗玲瓏的女子。
只見吳乃娟穿鐵灰色套裝,裙長過膝,配白襯衫與平跟鞋,只戴一隻手錶,直短髮,還有,架看近千度啤酒瓶底般厚的眼鏡。
「這裡是誰有一雙洞悉人心的大眼睛?」
乃娟輕聲說:「是否江總?」
「不,」有人說:「是指謝淑芬吧,她已離職。」
那方女士點頭說:「那麼,這裡的人都是安分守己的囉。」
大家訕笑。
見過面,各人散去。
乃娟托一托眼鏡框,回房工作。
過片刻江總來敲門:「方小姐叫你一起午飯。」
乃娟抬起頭,「我有事。」
「你乖巧點可好?」
「那並非我強項,我從不陪茶陪飯。」
「我找不到人陪,兩個人白板對死,說些甚ど?多糟糕。」
乃娟大笑。
江總歎氣。
乃娟取過手袋,「好,捨命陪君子。」
江總如遇大赦。
他們三個人到一間會所午餐,一頓飯時間,只得方女士一個人說話,從頭帶到尾。
她也不覺有何不妥,天經地義如此,一人獨白。
江總偶然加插意見,被她斥責:「這種人有甚ど好提!」
乃娟埋頭苦吃。
方女士問江總:「聽說你退休後移民加拿大?」
江總點點頭,「也輪到我釣魚種花照顧外孫了。」
「會習慣嗎?」
江總笑,「我同你都是前朝出身,一雙小腳放不大,不能像這一代人穿球鞋,跑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