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女士變色,「是嗎,盧健秋、許立群、莊斯展做得多好,步步高陞。」
「滿珍,人家已學會七十二變,上天入地,無所不能。」
她仰起頭,露出一絲寂寥之意。
「及時而退,未嘗不是好事。」
但是方女士只靜了十來秒鐘,忽然教訓侍者,說咖啡不新鮮。
午餐就此結束。
方女士可會聽取江總忠告?當然不,各人有各人際遇,江總子女已經成年,
女兒快要生養,知道是雙胞胎,不知多希望父母過去幫著照顧嬰兒。
方女士退到甚ど地方去?也只得繼續坐在高薪位子上,委屈她了。
她忽然問乃娟.「你近視那樣深,為甚ど不用激光治療?」
乃娟據實答:「我怕盲。」
「嗤,」方女士笑,「膽小鬼。」
乃娟也微笑。
回到辦公室,江總讚她:「表現優良。」
乃娟說:「少年時受人冷淡最為生氣,今日,巴不得無人看我,好讓我舒服太平過日子。」
江總說:「那樣,大紫荊勳章就輪不到你了。」
「我一貫守株待兔,命中有時終需有,命中無時莫強求。」
「在方滿珍面前又不見你如此牙尖嘴利。」
乃娟大笑。
「你的黑框眼鏡別摘下來才好。」
乃娟搖頭,「第一印象最重要,先入為主,深印腦海,以後,我怎樣打扮都不妨了。」
「鬼靈精。」
運氣好而已,誰也不知方女士會在今日突擊檢查,偏偏她患了眼疾。
以後,保證方女士只記得她千度近視,不知省卻幾許麻煩。
這是懦弱?不不,熟讀心理學的乃娟真切認為大智若愚,大勇若怯,還有,知彼知己,百戰百勝。
翌日,眼睛腫得睜不開來,乃娟再去看醫生。
西醫姓 Goodman ,叫好人醫生,當下同乃娟說:「你要休息,請假三日,不准看計算機電視書本,戴眼罩聽音樂,眼睛非同小可,不得掉以輕心。」
「是,是。」
「還有,請拿三千元出來,我代你捐贈奧比斯飛行眼科醫院。」
「一定,一定。」
離開診所時,乃娟多了一隻眼罩。
回到家裡,她聽醫生話,臥床休息。
適才在辦公室,有人提起謝淑芬。
嫁了富商的她已成為利家亮繼母,不知蜜月回來沒有,十分牽記她。
真沒想到淑芬的電話隨即到了。
她聲音同以前一模一樣,「辦公室同事說你因眼疾告假,我立刻來看你。」
淑芬帶著女慵一起來。
「這三天工人在這裡照顧你。」
本來行頭已經十分考究的淑芬如今更加打扮得無懈可擊,卻又不過份華麗,乃娟表示讚賞。
「生活幸福嗎?」
淑芬自己找到拖鞋換上。
她這樣答:「想要的都全得到了,我們這一票人比林黛玉她們略有智能,絕對不敢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
乃娟微微笑。
「乃娟,聽說江總退休,由另一位女士頂上。」
「人來人往,平常事而已。」
「這位女士去到哪裡對同事來說都是一種懲罰,你不如出來,我介紹你到利氏工作。」
乃娟笑,「那豈非裙帶關係?」
「咄,這世界原本如此,籐牽瓜,瓜牽籐,別撇清了,白吃苦頭。」
「你說的是,一有必要,立刻求救。」
「你是衷心喜歡輔導員工作吧。」
乃娟點點頭。
淑芬取過報紙娛樂版頭條,讀給她聽:「嫁富商之息影四十七歲女星剖腹再生一女,六日後出院化靚妝裝上假睫毛供百餘記者拍照,臨上勞斯萊斯之前,揮舞雙手向眾人道別。」
乃娟閉著眼睛,「傷口仍然是疼痛的吧。」
「演技如此精湛,又那樣愛熱鬧?其實何用息影。」
乃娟說:「如不,你我茶餘飯後,談些甚ど?」
「乃娟,我懷孕了。」
乃娟跳起來,又躺下。
真想不到,滿以為淑芬享享福就算了,沒想到她真的做起利太太來,與息影女星彷彿五十步同一百步。
「利先生年紀不小了,可是他終於也同意我應有自己的子女,我們到紐約著名生育診所去了一趟,此刻我懷著孿生兒。」
「廣東人叫孖胎,多像形:孖,兩個小孩子並排在一起。」
「你好像沒多大興趣。」
乃娟笑,「我妒忌呀,你叫我說甚ど?大家是同事,一下子你甚ど都有了,我孑然一人,你懷著孖胎。」
「說得出妒忌,就不是真妒忌。」
「喜歡子還是女?」
「我希望兩個都是女孩,留在身邊,照顧老媽阿姨,做我們司機,替我們叫菜,把別人悉心辛勞養大的好兒子鈞了來服侍咱們,聽我們使喚。」
乃娟哈哈大笑。
「你多多休息,我還有點事。」
老友走後,乃娟睡著了。
聽到有衣褲窸窣聲,乃娟記得這是外婆身上香雲紗衣褲在走動時聲響。
「外婆?」
似有一隻手,輕輕拂動她額角。
乃娟鼻酸,「外婆。」
她想握住外婆的手,但是四肢不能動彈。
「外婆,他日相逢,我是否會以孩童形態與你見面?如果可以選擇,我願做小小乃娟,永遠伏在你膝上,即使甚ど能力也沒有,亦心甘情願。」
乃娟落下淚來。
她忽然驚醒,忍不住飲泣。
「喝杯水。」是利家亮。
「咦,你怎ど來了?」乃娟連忙坐起來。
「傭人開門給我,同事說你告病假回家。」
乃娟點點頭。
「乃娟,我來向你道歉。」
乃娟搖搖頭,「不用,你甚ど都沒做錯。」
「我不該批評你生活細節,粗枝大葉亦有好處。」
乃娟笑了,「謝謝你。」
到了這個時候,乃娟已經知道她喜歡的不是利家亮真人。
她與他真人只能做彼此諒解明白的好朋友。
乃娟笑,「去,去找一個志同道合的女子,只吃一個牌子,一種味道的冰淇淋,必需用銀碗裝出來,你倆決不草率用電郵通訊,一定仍然用毛邊信紙信封以鋼筆醮海軍藍墨水寫出書法, labour 不是 labor ,照牛津字典英文標準拼法不是美式拼宇 --- 」
利家亮被她逗得笑出來。
乃娟繼續揶揄他:「孩子們只穿藍白海軍裝,你們家不做親子活動,與子女相敬如賓,一早送去寄宿,五歲必須學習莊子秋水篇以及雪萊的『聽聽雲雀』可是這樣?」
利家亮親吻她的手,「可見你甚ど都懂。」
非不能也,乃不為也。
「度假絕對不能往夏威夷,只到美國東岸羅得島,或是地中海漫遊,家亮,你碓有條件生活得似小說裡人物,我不行,我是小小公務員,需腳踏實地。」明敏的利家亮替她總結:「你不愛我,你才不會犧牲自由進入我的世界。」
全中。
他倆擁抱。
「家亮。我愛你。」
「我也是。」
他們歡暢地笑起來。
利家亮躺在地上,絮絮說了些工作上瑣事,很快睡著了。
將來,如果要惡作劇的話,可以在他婚禮上同新娘子睞睞眼說:「他睡相不怎樣好呢。」
乃娟檢查一下他襯衫上紐扣,果然不出所料,紐扣全是貝殼做的,他這樣的人,恐怕不會穿塑料紐扣的衣服。
乃娟歎一口氣。
她的決定是正確的。
人生來這世界一場,匆匆數十年,紅顏彈指老,剎那芳華,最主要是開心。
利家亮在小事上都那樣執著,可見是個癡兒,如遇大事,要不執迷不悟,要不看破紅塵,似乎沒有中間路線,這種性格最危險。
江總同她說過:「乃娟,做人若懂得隨遇而安,既來之則安之,便可舒服過其一生。」
乃娟緊緊記著這話。
她沒有條件做完美主義者。
利家亮不同。
想通了心裡一片明澄,乃娟微微笑。
至於紅眼睛,第二天就褪了腫,以後不再偷窺利家亮,一定不會復發。
乃娟仍戴著黑膠框眼鏡上班。
前任助手譚心在辦公室等她。
「譚心,你好嗎?」
「吳小姐,無事不登三寶殿。」
「你結了婚?婚姻有問題?」
「不,不是這個,我在小學教書 --- 」她欲語還休。
乃娟說:「坐下慢慢說,喝一杯香茶潤一潤喉。」
「吳小姐,」譚心十分為難,「五年級,終於要教到性教育了,已去信通知家長協助,我只覺難以啟齒。」
乃娟哈哈大笑,「你平日不是口齒伶俐,十分磊落的一個人嗎。」
譚心沮喪,「我教男女混合小學,若干男女生已經開始發育,但仍是孩童心靈,渾然不覺青春期已經降臨,彼此還在操場上追逐,特別難教。」
「我可以幫甚ど忙?」
「吳小姐,你可否以專家身份在一旁指點?」
「叫我到你課室?」
「是,請看在往日情誼,客串演出一次。」
「譚心,你可有借助教育短片?他們請解得明瞭清楚,十分客觀。」
「資料都齊全了,我不敢回答學生問題。」
「好,我替你走一趟。」
譚心感動得幾乎落淚,「吳小姐,你救了我的賤命。」
那是一個星期三,乃娟告了半日假到主懷小學。
五年級小學生顯然比她們小時候更高大壯健,也聰明敏捷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