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照影立刻放了手,放柔了聲音,急急地道:「慶兒,爹在這兒,你不要跟娘走,給爹抱抱。」
小慶兒卻是哭得更大聲,只肯用力抱住娘親哇哇亂哭。
盧琬玉冷冷地道:「江照影,我問你,你會照顧慶兒嗎?你會幫他換尿布、餵他吃飯嗎?我再問你,你記得慶兒的生辰是哪一天?」
「他……一歲了……」江照影臉色一黯,竟然答不出來。
「我告訴你!去年八月十七日,我痛得在床上打滾,產婆說是難產,有生命危險,你呢,正在萬花樓跟妓女吃不知道第幾回的賞月宴,隔天早上才醉醺醺地讓人抬回來,孩子都生下來三天了,這才見到親爹!」
「你生慶兒,我一個男人又哪能幫得上忙!」
「我不要你幫忙。」盧琬玉也許是抱得吃力了,將小慶兒放到地上,神色淒楚地道:「我只是希望我的丈夫在外頭等我、陪我,孩兒生下來時,你可以馬上見到你的骨肉。」
「你想這麼做,怎麼不跟我說?」江照影不耐煩地問道。
「我說話你哪一次理睬了?要你別成日在外頭玩樂賭錢,你不聽!要你別再輕薄丫鬟,你不聽!要你別再去找歌妓附庸風雅,你不聽!要你別再跟那幾個公子哥兒打獵賽馬……」
「夠了!」江照影怒氣沖沖地打斷她的話。「你既為人婦,就該懂得出嫁從夫的道理,我想做什麼事,你管得著嗎?再說,我也不是不顧念你的想法,你說!我娶妾了嗎?我帶女人回來過嗎?」
「這也可以拿來誇口?」盧琬玉雙眼泛紅,卻是早已流不出眼淚來了,只是哽咽道:「成親兩年來,我受夠了,我要回家。」
「我不准你回去!」
「姑爺。」在外面等候的男人好聲說道:「今天是盧尚書請小姐和孫少爺回老家休養一陣,避避禍,畢竟江府……」
「江府又有什麼禍事了?」江照影怒不可遏地道:「等我打點好,過兩天就上京營救我爹和三個哥哥!琬玉,我要你好生在家裡等我回來!」
「我要回家!」
「你敢回娘家,我休書隨後送到!」
「休就休!」盧琬玉毫無懼色地面對自己的丈夫,字字清晰地道:「江照影,我很後悔、非常後悔嫁給你,說是什麼名門世家,其實卻是一窩蛇鼠,專門幹那傷天害理見不得人的壞事!」
「你說什麼?」江照影猛地臉色大變,圓瞪雙眼,眉頭皺得死緊。
「我這一生算是完了,我什麼名分也不要,我只要慶兒。」
「慶兒是江家骨肉,不准你帶走!」
「慶兒啊!」盧琬玉趕忙回頭尋找愛兒,怕被丈夫給伸手奪了。
只見一個眉清目秀的幼小姑娘蹲在地上,抱住還在學步尚且站不穩的小慶兒,拿著小手帕幫他擦眼淚,也不知軟言軟語安慰他多久了。
「小朋友乖乖,沒事了,姐姐陪你,不哭喔。」
盧琬玉沒有心情和小姑娘道謝,她直接抱起兒子,交給在馬車上等待的奶娘。
喜兒也站起身,默默地退回江府圍牆邊,她有些害怕,她不太明白四少爺和他娘子在吵什麼,他們吵得那麼大聲,小慶兒都嚇得哭個不停,當爹娘的不都該像她爹娘那麼好嗎?為什麼他們要嚇小慶兒呢?
「琬玉!把慶兒還給我!」
江照影眼睜睜看著兒子被送進馬車裡,立刻發狂地跑上前阻止。
「姑爺,我們求你了。」盧府的幾個家人伸手擋住他,語氣和緩,力氣卻是一點也不小。「這是盧尚書的命令,他老人家仍是朝廷命官,也是江老爺的親家,大家留個情面在,他還能幫江老爺……」
「事情鬧到現在,岳父出面了嗎?他幫我爹說過一句話嗎?」
「姑爺,對不起了。」盧府家人見到小姐也上了馬車,立刻指示車伕起程,很有禮貌地道:「姑爺,請留步,不送了。」
「回來!給我回來!」江照影大聲嘶吼,往前追了幾步,雙腿竟是一軟,幾乎跌倒,他趕緊踩穩了腳步,定了定狂亂的心神。
馬車速度極快,漸行漸遠,他就站在大街中間,憤怒地盯住離去的馬車和盧府人馬,只見他們繞過一個彎,正是往城門而去。
妻兒這一去,恐怕是再也不回來了……
「好!你、你……你就等著接休書!」他握緊雙拳,忿恨地轉過身。
鬧劇結束,周圍看熱鬧的老百姓議論紛紛,當著江四少爺的面,或是嘲笑、或是竊語,再也不把曾經高高在上的江家當作是一回事了。
「看什麼?有什麼好看的!」江照影快步走回大門,向家丁怒聲喝斥道:「關門!從今天起不要再開大門了!徒然讓人家看笑話!」
「四少爺……」後頭一個怯生生的軟嫩童聲喊住他。
「什麼事?」他粗聲粗氣地回頭。
喜兒嚇了一跳,不覺倒退一步,小腳步差點絆倒。
她不害怕,只是心裡好難過,為什麼四少爺變得這麼難看呢?記得她第一次看到四少爺,他很和氣,也會笑;第二次更是笑得好開心,讓他那張好看的臉孔更加好看。可是今天的四少爺一直在生氣,眉毛打結,嘴角緊繃,還老是扯著喉嚨說話,這樣真的很不好看呀!
「是你喊我?」江照影掃視四周,再一次問眼前的小女童。
「是的,四少爺,我知道你遇到困難……」喜兒很努力地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布包,「我這裡有一點點東西。」
江照影冷眼瞧著她,轉身就走。「我沒空跟你玩。」
「四少爺,等等呀!」喜兒急得喚住他,跑到他身前,小手急急忙忙地解開一條巾子,露出裡頭的銅板、碎銀、元寶和兩隻小玉鐲子。「過年時,爹娘給我的壓歲錢我都存下來了,還有,他們給我買果子的錢用不完,我也存著,這兒全都給你。」
「你這是幹什麼?」
喜兒仰起頭,一雙大眼睛瞧著好高的四少爺,她太小,只能看到他沒有刮乾淨的下巴鬚根,都快看不到他的臉了。
「四少爺,我爹說,你家的庫房被官府封了,沒錢買米。」她將一雙小手捧得高高的,神情認真地道:「這些錢你拿去使,應應急。」
「你這一點點錢能買什麼?」
「我……」喜兒知道這點錢買不了什麼東西,但她真的想幫他。
「我們江家還沒有窮到要跟一個小娃兒拿錢!」江照影語氣激動,將一雙拳頭攢得死緊,看也不看她,袍袖一揮,大步跨出,逕自走進大門。
「關門!」他也不忘再大吼一聲。
「四少爺!」喜兒見他進門,趕緊捧著巾子跑上前去。
但家丁關門的速度更快,兩片大紅門就在她鼻子前關了起來。
「四少爺……」
她左手捏緊巾子的事物,墊起腳尖,右手抓了抓,這才能構得上敲門的門環,待她一抓到門環,卻又遲疑著不敢敲下去。
四少爺心情這麼不好,她再去吵他,他是不是會更不高興?
她放棄了敲門,低下頭,將巾子仔細包好,再小心翼翼地揣到懷裡。
走上大街,她又回頭望了一眼雄偉的江府大門,也看到了高聳圍牆裡頭露出來的晶亮琉璃瓦屋頂。
屋頂之後,是紅葉落盡的城外山脈,滿山的枯枝枯樹,黃土焦乾,景色蕭索,令年僅十歲不懂世事的她看了也不禁打個哆嗦。
秋已盡,冬天來了。
第二章
城外青山楓紅、楓落,綠葉又滿枝,週而復始,悠悠過了八年。
「程實油坊」人來人往,這裡的油好,買賣實在,絕不偷斤減兩,贏得宜城附近百姓的好口碑,還有不少外地商家過來做大宗批貨。
百年前,曾祖父程實創立油坊,如今已經傳到第四代,由大小姐程喜兒當家,更是將油坊生意打理得有聲有色。
「老爺夫人還在世的話,看到小姐這麼能幹,一定很感安慰了。」
曾掌櫃撫著一把白鬍子,很滿意地看著夥計招呼客人、打油、收錢。
程喜兒站在他身邊,她一身素白潔淨的衫裙,襯得她一雙黑眸更加清亮,那秀麗的臉蛋帶著柔美的笑靨,聲音也是細細柔柔地好聽。
「曾伯伯你別笑喜兒了,我還得跟你多學些本事。」
「我這老兒也不過記記帳、算算錢,哪比得上小姐懂得選芝麻、挑菜籽、拿捏火候,更知道要做出其它花樣的新油。」
「曾伯伯,你可別以為誇了我,就可以不用做事喔。」
「呵呵!」曾掌櫃大笑出聲,往後頭的櫃檯走去。「我可得趕快做出這個月的帳目,不然小姐就當我老了不中用……哼,他才是老廢物!」
他的笑容驀地僵住,從鼻孔裡嗤了一聲,很難得地罵了人。
程順趴在掌櫃的專屬桌上,無視於鋪內吵嘈的人聲,正在呼呼大睡。
「算了,讓他睡。」喜兒看了叔叔一眼,好聲地道:「曾伯伯,你就去後頭房裡忙,我幫你拿筆墨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