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曾有過的深沉悲痛又如海潮般湧上,他毅然轉過臉,不再去看那朵孤挺瑟縮的蓮花。
「侯老爺,侯公子,江某告辭了。」
「江四哥,要過去我院子坐坐嗎?」侯觀雲熱情地邀請道:「跟你以前住的時候不同了,我給你瞧瞧大水晶石。」
江照影看了天色,「不了,我該回油坊了,小姐等著。」
「江四少爺,這是給你的。」侯萬金從家僕端來的木盤上拿起一個沉甸甸的紅包,不由分說就往江照影手掌塞去。
「我不能拿。」江照影立刻縮回手。
「你該拿的。」侯萬金十分堅持。「你沒聽說破財消災嗎?這二百兩不給你,實在說不過去。」
「二百兩!」程大山和程大川張大了嘴巴,眼睛都亮了。「這麼重的一個紅袋子,是現銀,不是銀票啊!」
「為自家先人超度是我該做的事,請侯老爺收回。」江照影也很堅持。
程大山趕忙遊說道:「阿照少爺,你好人做到底,不然侯老爺破不了財,就消不了災了。」
程大川也跟著演掇道:「這是給江家的功德錢,如果阿照你不要,不如施捨給窮苦人家,也好為你家祖先積點陰德。」
江照影才遲疑了一下,雙手已經捧住了那個沉重的紅包。
侯萬金滿意地點頭,又道:「江四少爺今天幫了這個大忙,我吩咐家僕在前面花廳擺上一桌酒席,一定要好好敬你一杯才是。」
江照影立刻就道:「多謝侯老爺好意,可我一定得回去了。」
程大山拍拍他的肩頭道:「別怕我家的喜兒妹妹啦,她不過是個小姑娘,你好歹也是江家四少爺,卻讓她使喚來使喚去的,為她作牛作馬,我都快看不下去了,我想你也受不了吧?」
「我要回去吃晚飯。」小姐會等他的。
程大川搖頭道:「阿照,你這樣就不對了,回油坊吃飯算什麼?侯老爺有頭有臉,他請你吃飯更是體面。」
侯萬金扯開臉上的皮肉,現出一個大老爺的笑臉,「江四少爺,我也不勉強你,就照道爺所指示的,只喝一巡酒,讓我盡到禮數,真正將江家人送出這座宅第才行。」
「我明白了。」
道士念完經文,直接拿起那片江家祖先的薄木牌,隨手就丟進了紙錢火堆裡,火苗捲起,一下子吞噬了上頭的字跡,江家歷代祖先也隨之灰飛煙滅……
江照影的心彷彿也被燒得鮮血淋漓,眸光黯淡了下來。
沒有江家的敗亡,就沒有侯家進駐這座生他、養他的宅子,如今侯家不只超度死掉的江家鬼,也要將活著的江家人給永遠送了出去。
畢竟,這裡不再屬於他江家的了,他再怎麼遊目四顧,也找不回昔日無憂無慮的歡笑時光了。
「阿照,我們跟侯老爺進去吧。」
程大山和程大川使個眼色,親熱地簇擁著他走出花園。
「要喝酒吃肉,怎能少我一個!」侯觀雲趕忙跟上,叫道:「我跟江四哥喝杯酒,再陪他回油坊,呵!順便見我那朝思暮想的喜兒姑娘……」
「少爺,夫人請您過去。」兩個壯碩的僕婦擋住他的去路。
「什麼,又來了?!」侯觀雲俊臉一扭,慘叫一聲。
「是的,少爺的二姑姑、三姑姑、大姨媽、三姨媽帶著您的三、四、五、六、七、八、九表妹來了,您一定得去才行。」
「可我喜歡的是喜兒姑娘啊!」
「夫人說男兒三妻四妾是平常之事,若您不娶上一兩個表妹,她在親族間抬不起頭來,就準備撞牆自殺。」
「哼!」侯萬全聽到僕婦的聲音,一臉怒氣地轉過身,一見到兩個冬瓜也似的壯婦,又嘀咕道:「怎我就不能三妻四妾?只能守著一個瘋婆子,還有她生下來的笨兒子啊!」
「因為娘會一哭二鬧三上吊四砍人啊!」侯觀雲也很無奈,比了手勢要父親說話小聲些,接著扯開喉嚨喊道:「江四哥,我今天不能過去看喜兒姑娘了,你若不勝酒力,可別喝酒,對身子不……」
「你給我住嘴!」侯萬金瞪了兒子一眼。
侯觀雲身不由己地跟著僕婦離開,不禁又回過頭,注視那一身青衫的孤挺身影,低聲祝禱著。
「江四哥,請你自求多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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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夫敲過梆子,今夜無風,空氣顯得有些濕悶。
都三更天了,油坊的鋪子大門半開,喜兒守在桌前,燭火煢煢,映出她焦慮不安的影子。
「小姐,你別等阿照了,他晚回來,讓他關門不就得了?」小梨困得掉出兩滴淚水,說著就要拉起喜兒。
「再等一下吧,小梨你累了先去睡。」
「小姐,讓我們來等門。」阿推和幾個住在油坊的年輕夥計說道。
「你們剛才出去找他,明天一早還要上工,都累了,快去睡。」
「可是小姐也很累,你都還沒吃飯。」
喜兒困惑地摸了一下肚子,她忘了吃飯嗎?
因為阿照還沒回來,她叫其他人先吃,寧可自己餓著肚子,也要等他收帳回來,再陪他一起吃飯、聊天、討論當天油坊的事務。
這已經是她和他每晚的例行公事,別人看是小姐和掌櫃正正經經地談事,可她卻很喜歡和他在一起的時候,通常是他說的少,聽的多,她也抓住講話的機會,大膽地瞧著他的臉。
往往在她說個不停時,那張俊雅的臉孔偶爾會沉思,也偶爾會輕皺起一對劍眉,待彼此商討議定後,再對她露出淡淡的、贊同的笑容。
這時的她,臉會熱、心會跳,雖然她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但她真的好喜歡看到他的笑容:他那些不愉快的過往,應該都過去了吧……
蠟燭爆出火花,她回過了神。他今天收款二百兩,卻是遲遲不歸,她擔憂出事,叫夥計出去尋人,但店家卻說他早就走了。
有人告訴夥計,他們看到阿照和程家兩兄弟走進了萬花樓。
不!她絕不相信!那是有妓女陪同喝酒、賭錢、玩樂的銷金窟啊,阿照已經不是從前的江四少爺,他不可能回去做那公子哥兒的勾當的!
「小姐?」小梨看小姐神色有異,自己便做了主,「我去幫小姐煮消夜,你們全部去睡。」
「回來了!」喜兒突然跳了起來,衝出門外。
大家也跟著出去,一眼就看到石板街道的那端走來三個人——應該說是程大山和程大川叉著不省人事的江照影,一路踉踉蹌蹌地跌了回來,人都還沒走近,就聞到了沖天酒氣。
喜兒的心情直落谷底,胸口好像有什麼酸澀的東西湧了上來,讓她的眼眶發熱,瞬間變得一片水霧朦朧。
她擔心了一整夜,他卻跟著兩個素行不良的堂哥酒醉歸來?!
小梨替小姐生氣,氣憤地道:「小姐,阿照喝成一團泥巴了!」
「阿照怎麼這麼醉?」阿推和栗子一邊搖頭,一邊上前攙扶。
「喂,扶好,別跌壞我們的江四少爺。」程大山晃頭晃腦,大聲地道:「今天江四少爺可風光了,教萬花樓的姑娘大開眼界了。」
「哥哥你說錯了!」程大川也是腳步不穩,差點將江照影給摔了出去,聿好阿推及時撐住。「我們才大開眼界,你瞧他那擲骰子的功夫,要大就大、要小就小,這才能贏錢啊!」
「哈哈!這就是寶刀未老,哪像我們手指頭不靈活,就算要大把摸姑娘,也摸不著啊!」兄弟倆說著便當街狂笑了起來。
果真去賭錢?喜兒一顆心還是直直往下跌,那份對他的信任和依賴頓時化作灰、成了煙,只怕倏忽就會消散得無影無蹤。
「喜兒妹妹,我說……呃!」程大川打了一個酒嗝,往低垂著頭的江照影背部推了一把。「你這掌櫃果然厲害,一出手就是五十兩的大元寶,才幾下子,就翻了好幾翻,賺進了六百兩……」
「可惜呀可惜,」程大山醉意十足地接下去道:「不知是咱阿照少爺喝了太多酒,腦袋不清了,還是他故意讓那些姑娘,就一直輸一直輸,倒把荷包裡的二百兩本錢輸得乾乾淨淨,只留下幾個零頭角子。」
二百兩!喜兒幾欲暈眩,他竟拿油坊的款子去賭錢?!
她心寒地往江照影看去,只見他睡得酣甜,原是梳理整齊的頭髮散亂得不成樣子,衣襟敞開,露出胸膛,腰帶也鬆了,再隨隨便便繫上,衣裳上頭沾了幾個粉印兒,濃厚的脂粉香味和撲鼻酒臭混在一起,又讓週遭的空氣更加滯悶難聞。
這就是她獨排眾議、單純信賴的油坊掌櫃?!
難道四少爺還是四少爺,果真捱不了油坊清苦踏實的日子?
「哇呵!我們兄弟倆也該回去了,不然大哥你那個惡婆娘呀……」
程大川大笑,哥倆好手挽著手,東倒西歪地走回家去。
喜兒抬頭望向烏雲密佈的夜空,很快地以手背抹去眼角淚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