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辦,交給你了。」有他辦事她放心,她都沒他想得周全呢。「這有,萬大叔今年的芝麻長得很好,你記得秋天收成前,提醒我走一趟,決定收購價格。」
「好。」
「李大娘家的白芝麻產量不多,可都是最上等的小磨麻油原料,她下回送貨來時,盡快磨了,別擱著忘了。」
「好。」
「我們箍搾餅的稻草用得很快,你多問幾戶農家收購吧。」
「好。」
「你一直說好,到底記住了嗎?」喜兒忍不住要問了。
江照影這才微微一笑,把她剛才說的話以及其它交辦事項又複述了一遍,條理分明,沒有遺漏。
「你果然好記憶。」喜兒因他的笑容而笑得更加燦亮。「以前我和爹、曾伯伯出來,總是要帶上紙筆,記下該記的事,不然回去就忘了。」
「也許等我老了,記憶力不如從前,也要帶上紙筆出門了。」
江照影話一出,略感不妥,又收起笑意,默默地拉著騾車前行。
「這好啊!如果你能在油坊做到老,我也省了再找新掌櫃的功夫。」喜兒歡欣鼓舞地說著,臉上漾出活潑開朗的笑靨。
有了阿照的幫忙,她彷彿多出一雙手和一個腦袋,就在她生病的那一個月,幸虧有他,這才能將曾掌櫃過世後一團亂的油坊給重新打理得井然有序,讓她的叔叔和堂哥再也說不出話來。
她越來越依賴他了,他能不能就永遠待下來不走了?
她臉頰微熱,說不上這種期盼的心情。
可能嗎?或許將來有一天,四少爺仍要重拾他以往的身份,另謀更好的發展,他又怎會留在一座小油坊當掌櫃呢?
想著想著,她不禁略感悵然,抬眼一瞧,前面彎過一條小溪,岸邊大樹遮蔭,蟬鳴鳥唱,流水潺潺,清風徐徐。
「哇!看了就好涼快!」
喜兒立刻忘了煩惱,提了裙子往前跑去,一到溪邊便踢開繡鞋,褪了襪子,落坐到石頭上,將兩隻細白的天足浸入溪水裡。
「真舒服!」她閉上眼,感受腳底水流撫觸的清涼。
江照影牽來騾車,也在離她幾尺外的石頭坐下,靜靜地注視她童稚般的天真笑容。
「阿照,你不玩水?」喜兒睜眼,向他看來。
「小姐,小心著涼了。」他將視線轉到清澈的小溪。
「不會啦!天氣這麼熱。」她頑皮心起,兩腳踢起溪水,濺得水花亂噴。「阿照,泡泡水嘛,你走上這段路,腳也一定熱疼了。」
江照影輕輕搖頭,那表情似乎有些不以為然,卻又憋著臉,好似不得不放縱她去玩耍的無奈模樣。
什麼表情嘛!喜兒不信他不笑,決心逗他,便捲了衣袖,俯身拿手掌去撥水,往他那兒灑了滴滴晶瑩透亮的水珠。
「小姐……」他也不閃,就讓她淋了一頭一臉。
「你來玩呀!」她快受下了他那副過度拘謹的呆樣了,又嬌笑著往水裡撈去,不意手伸得長些了,身子一個沒坐穩,人就往溪裡跌去。
「啊!」才剛叫出聲,她已經被拉了回來。
她還是驚魂未定,忙扯緊了身邊所能抓住的東西,抬起頭,原來是他及時攬回她的身子。
「小姐,你沒怎樣吧?」
「還好有你,好快的動作。」否則她就得濕淋淋回去了。
喜兒喘了一口氣,見他微濕的額發,還有那顯而易見的擔憂神色,不禁脫口問道:「萬一我掉進水裡,你一定會來救我吧?」
「小姐,有我在,你不會掉進水裡,請放心。」
講話還是這麼正經!她噗哧一笑,放開了手——她這才發現,原來剛才慌亂之間,她竟是狠狠地扯住他的袖子,差點沒將他衣衫也給拉脫了。
她紅著臉放開了他的袖子,正襟危坐,「阿照,我們再坐一會兒,就回城了。」
「好。」他收斂神色,也回去原處坐好。
喜兒低下頭,按住怦怦亂跳的心臟,臉蛋莫名燥熱了起來。
她垂著滴水的雙手,任清風吹拂晾乾,又偷偷地往他看去。
正仰看藍天白雲的他,眸光深遠,神情寧靜,仿若想到什麼似地,他的嘴角緩緩地輕逸一抹淡然的、滿足的笑容。
終於笑了!溪邊照影行,天在清溪底,地上兩個人,水中兩個影,喜兒凝視在水波裡蕩漾著的他和她,笑靨更加甜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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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大街上,江照影一襲青布衣衫,步履穩重,神態沉靜,即使他已是一個平凡的油坊掌櫃,但他的出現還是引起了街上百姓的注目。
「嚇!跟他年輕時完全不一樣了,那時候富貴逍遙,成天笑咪咪的,像是……對了,就像是現在的侯家少爺。」
「如果你不跟我說他是江四少爺,我是認不出他來了,俊嘛,是一樣的俊,可那神情幾乎是變個人了。」
「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哪能不轉性啊!可就不知道他耐不耐得住油坊的辛苦工作了。」
輕風將閒言閒語吹過他的耳畔,他仍是踏穩腳步往前走。
如今,他已經可以很自在地走在大街上了,過去不可追,眼前的未來還有很長的人生道路。
「哈!這是我們的阿照少爺耶!」程大山和程大川哥倆好迎面而來,齊齊堆出兩張肥油臉,「你收帳回來了?」
江照影頷首致意,他向來對這兩位堂少爺採取敬而遠之的態度。
程大山和程大川不在意他淡然的神情,一個箭步上前,一左一右擠到他的身邊,以前所未有的熱烈語氣說道:「我們才去油坊找你,侯家要請你過去一趟。」
「侯家找我有事?」
「唉!天大的事呀!」程大山歎了一口氣,眉一皺,嘴一噘,「是阿照你江家的事,你還記得以前你家院子邊上有一座祠堂?」
怎會不記得?每年父親都要率領全家一起祭祖,以表慎終追遠之意。
「可如今鬧鬼了!」程大川接在哥哥後頭唱雙簧,將五官皺起一起扮鬼臉。「話說侯老爺買下你家宅子,沒注意看時辰,就將江家祠堂拆了,從此新蓋的花園夜夜傳來鬼哭聲,鬧得白天也沒人敢往那兒去。」
祠堂拆了?江照影頓覺心口一抽,那麼……祖先牌位呢?
「嚇!大川,阿照他娘不就在祠堂上吊嗎?」程大山抱緊雙臂,一副嚇破膽的模樣。「嗚,別說了,好恐怖……」
「那是大娘……」
江照影的聲音梗住了。他的親娘早逝,他又差了上頭的三哥足足有二十歲,因此大娘格外憐他寵他,視他有如己出。
念及昔日親恩,想到敗落的江家,他清俊的臉孔籠上一層郁色。
程大川察言觀色,又是「哀慟」地道:「反正就是阿照的娘啦,唉,如今江家人逃的逃、死的死,沒人為她超度,只好半夜出來哭……」
「我要去侯家!」
江照影不待他說完,立即轉過身子,往曾經是他家的侯府而去。
程大山和程大川對看一眼,收斂起「悲傷」神情,同時勾起一邊的嘴唇,也加快腳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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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嗡嘛呢叭咩哞……」
道士搖鈴作法,唸唸有辭,紙灰飛揚,頓時將一座奇石嶙峋、花開柳曳的清幽花園變成了法會道場。
江照影抑下內心澎湃,神情肅穆莊重,手拿三柱香,恭恭敬敬地往臨時寫就的江家牌位拜了下去。
願江家所有的孤魂野鬼除去世間一切苦厄,往生西方極樂。
一拜再拜,灑下祭奠的酒水,讓已超度的魂魄一路好走。
「江四少爺,多謝你了。」侯府老爺侯萬金呼了一口氣,如釋重負。
「這是我該做的。」江照影凝視地上的酒水印漬。
「爹,都怪你上回找的道士不濟事,看錯時辰拆祠堂。」好不容易結束了繁複無聊的法事,侯觀雲忍住呼之欲出的大哈欠,百無聊賴地道:「現又請了這位道爺,也不知道是不是來騙錢的……」
「閉嘴!」侯萬金怒斥一聲。「我就是有你這個不長進的兒子,這間宅子又大又破,處處都得用心整修,你卻只顧著成天玩耍,不懂得幫為父的分擔事情,再這樣下去,你是要像江家一樣……」
父子同時往江照影看去,他卻置若惘聞,就像一尊雕像,動也不動,連睫毛也不眨一下。
香煙裊裊,讓微風給吹向池塘,輕輕飄過合起花瓣的蓮花。
原來在一邊無事的程大山和程大川「適時」出現,涎著笑臉道:「總算請回江家長子回來祭拜,侯老爺這下子可以安心了。」
「是啊。」侯萬金又抹了一把冷汗,目光崇敬地望向還在唸經的道上。「道爺說,一定得找江家的長子過來,這才能超度冤魂。幸好四少爺回來了,不然我這座砸了三千兩銀子的花園也只好廢了。」
長子?孤伶伶的蓮花在風中顫抖,江照影心頭一沉,三個哥哥都不在了,原是少不經事的幼子遂成了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