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的印章。」喜兒從衣袋下掏出一個繡花小錦囊,放在桌上。「我力氣乏,你幫我蓋個印,當作我已經看過了。」
「可是,小姐……」江照影遲遲不敢接過去。
「等我身體好些,自然會仔細核帳,現在你能做的,就是幫我。」
「是,小姐。」他慎重地拿起小錦囊,倒出一方玉石印章,再沾了印泥,在帳本結餘金額的位置蓋下「程喜兒」的朱紅印記。
這份信任感也將他胸口那塊空虛的地方瞬間填實了。
「我還要跟小姐報告,我打算明天起三天,作坊的搾油活兒歇工半天,請所有的夥計出去送油、進料、收款、付款,這才能盡早處理完上半個月擱置的事情,小姐你看這樣妥當嗎?」
「好。」
「小姐,我想……你應該請一個經驗老到的掌櫃……」
「喔?」喜兒仰頭看他,那雙略顯惺忪睡意的大眼亮了一下,嘴角揚起輕笑道:「阿照,你坐下來呀,你那麼高,又老站著,教我老抬頭看你,我很累的!」
「是。」在小姐面前,他很本分地下去坐掌櫃的椅子,而是去拖了一把凳子坐在旁邊。
喜兒看他一板一眼的動作,也顧不得倦意,輕聲笑了出來。
「不管我教你什麼活兒,你都能掌握到竅門,一學就會,你這麼聰明,又念過書,所以我知道你一定做得來掌櫃的工作。」
「這……」
「好了,從今天起,你就是程實油坊的掌櫃,別再給我推辭了。」
「是。」望著小姐疲憊卻期待的黑眸,他也無法推辭。
喜兒又朝他一笑,順手拿起桌上的算盤,撥了撥珠子,心思一下子就轉到這裡。
「我真沒想到你會打算盤,我告訴你喔,小時候,爹教我打算盤,曾伯伯考我算盤,考得好,娘還會煮一顆蛋給我吃……」
睹物思情,她怔忡看著算盤,臉上的笑靨緩緩褪去,聲音漸漸地哽咽了,豆大的淚珠也隨之掉落桌面,形成兩窪小水潭。
水潭還在慢慢擴大,她再也克制不住壓抑多日的淚水,低聲啜泣。
「可他們一個個走了,娘不在,我還有爹;爹走了,還有曾伯伯幫我撐著;現在曾伯伯也走了,叔叔和堂哥又想搶走油坊,他們天天煩我,我是晚輩,實在不知怎麼應付……」
那滾落而下的淚水有若山洪爆發,重重地沖刷著江照影的心坎。
不!他怎麼會為小姐心痛呢?這是小姐的家務事,他當夥計的只要幹活賺錢,誰來當油坊的主人,都不干他的事。
他握起了拳頭,重重地壓在膝蓋上,只能靜靜地看她流淚。
「還有,油坊也仰賴著我維持下去,我一定要顧到大家的生計,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要堅強地扛起來……」她嘴裡說著要堅強,那淚珠兒還是不聽話地滴滴落下。
這是他所沒看過的小姐,或者說,這是小姐不為人知的脆弱一面,平常她總是笑臉迎人,從容自在地應付各種人事;然而,她畢竟也只是一個年方十九歲的姑娘家,在他十九歲時,恐怕還沒有她的成熟懂事吧。
「小姐,有我在,請你放心。」他脫口而出。
喜兒心頭一跳,抬起淚眼,望進了一對深深凝視她的黝黑瞳眸。
有他在,她可以放心了——這是一個男子親口給予她的承諾。
她癡癡地看著他,因著他的話,她全身有如籠罩在一股暖意裡,將惶恐孤獨的她給煨得暖和了起來;而且,彷彿只要繼續凝望他,她就能全然地依賴他,全然地放心……
平安歡喜的淚水款款流下臉頰,心情全然平靜。
「小姐?」江照影倒是緊張地喚道。
「啊!」喜兒發現自己又哭了,忙用袖子抹了抹臉,強笑道:「唉,我沒事,有點累,該回去睡覺了。你也早點睡,辦不完的事明天再說。」
「小姐,請小心腳步。」江照影立刻站起身子,跟在她身後。
「對了,這個給你吃。」喜兒停下腳步,從衣服口袋拿出一團東西,她小心地捧在左手掌心裡,再用右手指尖輕輕掀開巾子,露出一塊棗泥核桃糕、一塊芝麻雪花糕。
兩塊糕餅香味撲鼻而來,江照影卻是繃著臉,不好意思去拿。
「這是小梨怕我半夜肚子餓,幫我準備的點心。」喜兒捧好點心,抬頭看到他那「欲吃又止」的表情,笑道:「我本想拿來這兒,吃了好有力氣熬夜,現在換你忙,你就拿去吃吧。」
「謝謝小姐。」
江照影正待伸手去拿,一低頭,看見點心攤在她的手掌上,腦海裡瞬間閃進了某種熟悉的感覺。
活了二十九年,他生命中發生過太多大大小小的事,但很多事情在轉眼間就讓他忘了,再也不復記憶。
就在此刻,他苦苦思索著那份熟悉的感覺,又將目光移到她的瞼。
因為她比他矮,所以總是仰起臉看他,而就在這張清麗的臉蛋上,有著一雙明亮的大眼睛,還有一種極為認真又執著的神情,好像給的不是小小的兩塊糕,而是十分重要的東西。
很久以前,也有一個小姑娘以這樣的神情捧著銅板、玉鐲子,說要幫他……
「阿照,拿去吃呀。」
「你……」
「我怎麼了?」喜兒很想摸摸臉頰,她知道自己眼皮紅腫,又長了黑眼圈,模樣兒丑是醜,但也不至於讓他好像見了鬼吧?
「嘻!」她展露笑靨,睡意全消。「阿照,你的眼珠子怎麼了?好像快要掉下來了,快,拿去吃呀。」
記憶串連,還有一個笑嘻嘻吃著酸橘子的小女娃,她全身髒兮兮的,活像個泥娃娃,唯獨兩顆亮晶晶的眼睛眨呀眨的,清亮如天上的星星。
「你叫喜兒!」他驚訝地喊了出來。
「你到現在才知道我叫喜兒啊?」她更是好笑地看他。「你耳朵長哪兒去了?大嬸們來打油,成天喜兒長、喜兒短的,你全沒聽見?」
「你的名字——」江照影語氣更加激動,「是我取的!」
「你想起來了!」
喜兒驚喜地看他,不只是他記起了她,更有他那想起過去而顯得自然、愉快、放鬆的表情,完完全全回復了昔日四少爺的俊朗模樣。
果然是奇妙又不可思議的緣分啊!江照影亦是驚喜不已,一再地上下打量她,就像大哥哥看待小妹妹似的疼惜神情,更有「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歡喜心情。
「喜兒,你長這麼大了,好快……」
街上的一面之緣歷歷分明,他正待舉手摸摸她的頭,這才發現小女娃早已抽長身子,女大十八變,成了程家大小姐了。
「啊,對不起,小姐……」他立刻收斂笑容,縮回了手。
喜兒明白他的顧忌,夜涼如水,她有點冷,又覺得累了、困了。
「喏,糕放這兒,你拿去吃,我再不睡就要生病了。」喜兒直接將巾子和糕餅放在桌上,拖著依然疲憊的身子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望定了他,朝他綻開一抹亮麗甜美的笑容。
「四少爺,我喜歡你喊我一聲喜兒。」
喜……即使是心底默念,他也喊不出來,因為,他不配喊。
她是主子,他是僕人,不管是掌櫃還是夥計,他都只是棲身油坊的阿照;而她永遠是他的小姐。
心裡這麼想,他還是不自主地跟上她的腳步,深怕體力不好、走路東倒西歪的她會跌倒或是出了什麼意外。
直到遠遠地見她平安走進房門,熄了燭火,再也沒有任何聲音,他一顆高懸的心才放了下來。
夜很深了,他回到掌櫃桌邊,吃下兩塊糕,填飽空虛的肚子,又滴滴答答打起了算盤。
第五章
夏日雲淡風清,綠油油的稻子迎風搖擺,水田倒映天上雲朵,村姑趕著幾百隻鴨子走過田邊小徑,準備回到另一頭的溪邊鴨寮。
江照影拉住韁繩,站在騾子左邊,耐心等候鴨子過街。
喜兒卻是興奮極了,跑過去揮舞兩手,幫村姑趕鴨子,一時之間,鴨子飛,羽毛掉,呱呱嘎嘎的聲音吵得好不熱鬧。
「我闖禍了。」喜兒吐著舌頭回到騾車邊,不敢看扳起臉孔瞪她的村姑。「我倒把她的鴨子趕亂了,看來隔行如隔山,我還是安分點,回去搾我的麻油。」
江照影沒說話,只是輕輕拍了老騾一下,車起騾車繼續往前走。
喜兒也不坐騾車子,就走在他身邊,轉頭看他一眼,心裡又覺得好笑起來,他明明在笑,卻老是故意不笑出來。
算了,她很習慣他這個表情了,別人以為他是鬱鬱寡歡,她卻知道,只要那繃緊的嘴角稍稍拉開,就是一張難得的好看笑顏。
「阿照,作坊的搾木用了四十年了,斷裂了好幾根,都快不夠用了,你說要去哪兒找好木頭?」
江照影微一沉吟,即道:「好的搾木必須用樟木,我回去找專門販送木材的貨行,要他們送來最好的成色,待仔細查驗過了,沒缺損、沒蟲蛀、足夠堅韌,這才能做搾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