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凜在抗拒著。
他覺得,就像深陷在一場最艱難的戰爭中。他必須抗拒著,那股在心中騷動、翻騰,亟欲碰觸幽簽的渴望;又要抗拒著,在每一次見到她時,她眼中毫不隱藏,幾乎足以溺斃他的柔情。
有生以來,他首度躊躇不決。
徘徊在愛恨之間,幾乎要逼瘋他,暴躁的脾氣,讓他像惡鬼一樣,對著每個人怒吼咆哮。愛與恨,是一把兩面刃的刀,每躊躇一次,就像是用刀在身上劃下一道傷痕。
他是該恨她?
還是該愛她?
渡過沈星江的雷澤,沒有傳來任何音訊。金凜變得像是個暴君,嚴苛而專制,甚至不時與金冽起衝突。但是,在幽蘭面前時,他又成了懦夫。
他無法面對她的溫柔,於是只能逃避。他把石屋讓給她,自己反倒留在大廳裡,每天夜裡不是在處理政事,就是在火堆前踱步,焦慮的抓亂頭髮,滿眼都是血絲。
只是,再嚴密的防備,終究也會有弱點。
雪停的那一夜,心慌意亂的金凜,終於敵不過肉體的疲倦,坐在寬大的木椅上,被睡魔誘哄著,閉上了雙眼。
石爐裡,火焰跳躍著。
深夜,一道纖細的人影,踏過被火光照亮的石磚,穿過空無一人的大廳,無聲的來到木椅旁邊。
幾乎在那人出現的瞬間,金凜就醒了。他的雙眼仍閉著,垂落在木椅後的左手,卻已經握住刀柄。
直到,他聞見了那陣芬芳。那陣比花香更柔、比花香更淡,比花香更讓人難忘的香氣……
金凜全身緊繃,縱然緊閎著眼,卻更敏銳的察覺到,她的靠近、她的遲疑、她身上的淡淡香氣。
未被火焰燒灼的指尖,悄悄的、試探的,輕觸著他的發,發現他毫無反應後,才確定他已陷入沈睡。
軟軟的指,有著輕微的顫抖。
撫過他的下顎、他的肩、他的手臂,最後來到他的手腕,在那道猙獰的舊傷上徘徊不去。
她輕撫著那道傷痕,甚至低下頭,在他的傷痕上,印下她的吻。幾滴熱燙的淚,滴落在他的肌膚上。
他想阻止她,卻又無能為力。
那柔柔的吻,落到他的發間,像是不願意驚醒他似的,只是輕輕拂過。他聽見了她的聲音。
「相信我……」那聲音很低很低,卻比千軍萬馬更有力,深深震動了他的心,讓他的防備土崩瓦解。「凜,我愛你,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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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逐漸積深的那個冬季,幽爾將他的戒指,以巴娜給的紅繩掛回頸間。
人們對她的態度,也因金凜的態度而改變,除了巴娜依舊會指使她之外,多數的人都從鄙夷冷漠,轉變成些許的畏懼和閃避,不敢再任意欺凌她。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她懷抱著希望,感覺到金凜一點一滴的軟化。
他的面容仍然冷硬,口吻仍舊疏離。但黑眸之中,不再藏有灼人的恨意,他不願意接受她的撫觸,卻又在深夜,以為她熟睡的時候,悄悄來到床畔,無言的、仔細的,用指描繪她每一根發。
每一晚,她都聽見歎息。
每一晚,她都在等待,他即將落下的吻。
每一晚,她都在失望中睡去。
愛恨都模糊的邊界,他們像是有機會重新認識對方。白晝裡,她看著他統領鷹族,號令眾人,處事果決,那雙黑眸如此堅定,像是對任何事、任何人,都不存半點疑問。
只有在看見她時,黑眸裡的堅定,會有所鬆動,洩漏出某些她曾經非常熟悉的熱烈溫度。她的注目,每每都讓他急忙轉開視線,但在她不經意時,總還能發現,他的視線不曾離開過她。
有某種東西,一點一滴的從他眼裡消失了。同時,也有某種東西,一點一滴的從他眼裡復活。
幽蘭克制著,不主動開口,不主動接近他。許久前某夜,她曾溜出石屋,趁他沈睡時,靠在他耳畔低語著她最誠摯的希望,以及最無悔的愛戀。第二天夜裡,他卻離開大廳,再也不在那兒過夜。
他聽見了嗎?
他是醒著嗎?
她忐忑的期待著,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會從那雙黑眸裡,看見更多曾迷醉她的溫柔。
直到那一夜,某個不速之客,闖進了石屋。
那個人毀了她的期待。也毀了一切。
當厚重的掌,蓋住幽蘭的口鼻時,她被從睡夢中驚醒。石屋裡幽暗無光,她一時也看不清,是誰搗著了她。
「安靜!」沙啞的聲音,說著南國的語言,她先前從來不曾聽過。
幽爾掙扎著,那人的動作卻更快,輕易就制住她。
「小姐,請放心,我是南國人。」那人壓低聲音,用語恭敬,動作卻大膽得近乎冒犯。「是中堂派我來的。」他低語,才敢鬆手。
中堂?
是哥哥?
幽蘭半坐起身子,詫異的看著,那個貿然闖進來的男人。那人一身黑衣,穿著北國尋常可見的獸皮衣,帽兜壓得很低,雙眼閃爍不定。
「我是來救小姐的,快,跟我來。」他說道,不由分說的扯住她的手腕,逼得她下了床,連鞋也沒穿,就踉蹌的被拖往房門。
不,她得留下來和金凜解釋,他好不容易才軟化的。
「不、不,等一下——」她驚慌的道:「拜託你,我還不能走!你放開我——」
他猛然搗住了她的嘴,焦急的道:「小姐,你小聲點,要是被人發現,我們就死定了!」
驚覺這人若被發現,隨時會被殺掉,她不由得安靜了下來,但那人卻再次拖著她往外走。
「不,等等——你放開我——」她小聲的拒絕,用力掙扎著,卻擺脫不了男人強大的力量,嬌小的身子被硬拉著,離開了石屋。
寒夜裡,冷意沁人。
幽蘭只穿著單衣,連鞋都沒穿,就被扯著一路往下走。迎面而來的寒意,讓她瑟瑟發抖,指尖與雙腳,都像是要凍僵似的。
「我不能走,你回去,你自己回去就好——」她焦急的重申,急著要說服這個男人。「這一切都是誤會,金凜只是誤會我了,我必須留下來,等到誤會解開——」她不能走,要是現在離開,她的期盼、努力,都將化為烏有。
男人卻置若罔聞。
他四下張望著,因為她的掙扎,眼中閃過濃濃不耐。
黑夜,籠罩著這座城。
幽蘭再度掙扎,那男人卻回過頭來,搶在她開口之前,露出安撫的微笑,輕聲告訴她。
「小姐,中堂也來了。他正在前頭等著。」他壓低聲音,緊張的告訴她。「你該知道,這裡對中堂來說,有多麼危險,請您千萬噤聲,免得暴露了中堂的行蹤。」
她果然停下掙扎。
哥哥來了?
單純的水眸中,浮現了雀躍,以及擔憂。
只要哥哥來了,那就代表,一切誤會都將解開。金凜將明白,她並沒有背叛他,他會知道,她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但是,她也擔心,一旦兩人見面,就會產生激烈的衝突。南北兩國,積累了太多仇恨,她最愛的男人,跟最愛她的哥哥,是會殺了對方,還是為了她而握手言和。
紊亂的思緒,在她腦中盤桓著。
夜色更深,她被拖扯著,往前方走去,絲毫沒有注意到,在身後的石屋窗口,正有一雙火灼的黑眸,緊緊追隨著她,眼睜睜看著她跟那個黑衣人愈走愈遠。
城門附近,有一輛篷車等著,外表看起來極為普通,就像是一般旅人的篷車。這樣的篷車、這樣的旅人,每天進出城裡的,不知有多少。守衛或許一時輕忽,就有了可乘之機,讓這個人混了進來。
「我哥哥在哪裡?」幽蘭輕問,隱約覺得頸背發麻,心中忐忑不已。
「就在篷車裡。」那人說道。
太過擔憂關靖的安危,又太想知道,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她一時忘了該要留心,就在那個男人的幫助下,小心翼翼的走上篷車。她心裡頭,有太多疑問,需要從關靖嘴裡才能得到答案。
站在石屋窗口的金凜,親眼看見那嬌小的身影,毫不反抗的走進篷車。即使隔著這麼遠,在深夜之中,他銳利的視線,仍能看見那張美麗的臉龐上,充滿著期盼和擔憂。
她要逃了。
就在她對他說了那些話之後,她竟然心甘情願的,跟著那個南國派來的男人,頭也不回的逃了。
凜,相信我。
那柔柔的嗓音,還迴盪在他耳邊。
她是那麼無辜、那麼柔弱,甚至滴下淚來,用最溫柔的聲音告訴他。
因為,這是你留給我的。
金凜仰起頭,肩頭肌肉資起,雙手捏緊窗框,直到堅硬的木框,在他的手下粉碎。
我愛你。所以,它對我而言就很重要。
他緊閉著眼,咬緊牙關,像在承受著最劇烈的疼痛。
我愛你。
她說。
我愛你。
她說。
我愛你。
她這麼說……
金凜發出獸般的咆哮,聲音震動了整座城。
假的。
假的。
假的。
一切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