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他進來。」韋皓天低沉的聲音,由厚重的門板彼端傳來,郝文強頓時覺得屈辱,沒想到他竟也有踏進他公事房的一天。
「請進,郝老爺子。」秘書慇勤地為郝文強開門,朝著韋皓天深深一鞠躬,隨後把門關上,偌大的公事房就只剩下他們兩人。
他們在公共場合上照會過無數次,這還是他們第一次私下見面。以往會面,兩人不是不屑地撇撇嘴,就是隨便舉起帽子假裝禮貌,從來就不是真心跟對方打招呼,這次倒不能不開口了。
「請坐,郝老爺子,我讓人送茶進來。」身為主人的韋皓天理當先打招呼,他也不吝表現出主人應有的風範,邀郝文強在沙發上坐下。
「謝謝,不必忙了。」郝文強坐上鋪著緹花絨布的沙發,不甘心地承認韋皓天的生意確實做得不錯,比他厲害多了。
就和巴洛克式的建築外觀一樣,韋皓天的公事房內也到處充滿了奢華的氣息。從鋪在櫸木地板上的波斯地毯,到安置在角落邊的英國黑木銀器櫃,乃至於他身下的沙發,每一樣莫不是誇耀著財富與自信,這正是上海灘新一代富豪的寫照。
「打開天窗說亮話,你能借我多少?」被一堆等著提錢的存款人逼急的郝文強沒有社交的心情,只想趕快做完交易,提錢走人。
韋皓天緩緩地在郝文強的對面坐下,雙手抱胸打量眼前的老人。社會是無情的,當機會不再站在你那邊,什麼家世、什麼血統,統統去死吧!對事情毫無幫助,但遺憾的有人就是看不破這一點。
「你還真是急啊!」他打量郝文強,越打量越納悶郝蔓荻長得像誰,顯然不像她父親。
「不急行嗎?」郝文強反諷。「拜你之賜,等著領錢的人已經排到銀行外頭的大馬路上了,我想這也是你的目的。」
「凡事都有因果報應,這只是一個小小的教訓,勸你最好不要狗眼看人低,那天你若肯好好接見我,就不必承受這種後果。」
說來說去,他還在為那天讓他白等了三個鐘頭的事記恨。
「我不是來聽訓的,銀行也有事需要處理,我建議我們應該及早進入正題。」郝文強算是受教了,新一代的戰力果然不同凡響,他以後會牢牢記住。
「正有此意。」韋皓天冷笑,也不想同他抬槓。「那我就開門見山的說了吧!我要你女兒。」
「你是什麼時候看上蔓荻的?」儘管早已知道他的目的,當郝文強聽見韋皓天的話時,還是不由得震了一下,為自己也為女兒感到悲哀。
「這個嘛……很早以前。」回想起他和郝蔓荻第一次碰面的情景,韋皓天的嘴角不由得揚起,彷彿又重回到遙遠的從前。
那窮到一雙鞋子都買不起的少年,那身穿白色洋裝、緊捏著蕾絲袋態度傲慢不已的小女孩,都在他的腦海中不斷浮現。
然後鏡頭接著轉到法租界的咖啡廳。
在飄散著法國香頌的咖啡廳裡,她用同樣傲慢的語氣,告訴他:她沒聽過他的名字,也不屑看他的名片,他懷疑他留下的名片早已進了垃圾桶,跟某些食物殘渣攪在一塊兒了。
他是什麼時候看上她的?
答案恐怕會讓對方嚇一跳,不過他不打算讓郝文強知道。
「這是個無關緊要的問題,重要的是,你答不答應?」將女兒嫁給他。
「那要看你提出什麼條件,才能決定。」就算韋皓天不告訴他答案,郝文強已從他矇矓的眼神,和嘴角上的笑看出來。
韋皓天非常喜歡他女兒,這給予他很大的談判空間。
「你這隻老狐狸,幾天前你才在電話中,信誓旦旦的說你不會賣女兒,現在卻跟我談條件了?」韋皓天瞇起眼打量郝文強,對他的老謀深算既感到不悅,同時又感到可悲,看來人在緊要關頭的時候,什麼都可以賣嘛!
「我不能平白失去我一輩子的心血。」郝文強承認他很自私,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果然是父女。」韋皓天冷哼,活該他看上郝蔓荻,注定他一輩子為她奔波賣命。
「如果你答應我的要求,我可以接手經營銀行,並為你保留董事長的職位,讓你在外頭繼續風光。」
這算是很優渥的條件,韋皓天不但願意接「中陸實業銀行」這個爛攤子,還願意讓郝文強繼續擔任董事長的職位,換做誰都會答應。
「我不只要保留董事長的位子,還要銀行的實際經營權。」問題是郝文強的野心奇大,情況明明已經對他不利,還不願被架空,堅持要實權。
「你──」韋皓天沒想到他居然還有膽子談條件,眼睛瞇得只剩一條線,生氣地打量郝文強。
「你還真會討價還價,你真的以為你女兒有這個身價?」既要錢還要權,最後還來個獅子大開口。
「蔓荻的身價,你最清楚,多得是願意不計代價娶她的公子哥兒。」郝文強也許狡詐,卻是看準了才行動,韋皓天的眼睛又瞇起來。
他說得沒錯,郝蔓荻是有這個身價。她或許驕縱,或許狗眼瞧人,但絕對令人垂涎欲滴。
她風情萬種,舉手投足間都充滿了女性特有的嬌媚。如果不是她太愛玩,郝文強又太寵她,早就已經嫁人,也輪不到他來談條件了。
「你真狠。」同時精明,韋皓天不得不佩服他的老謀深算。
「比起你來還差一截,是你把我逼到今天這個地步。」郝文強顯然不打算承認自己的過錯,韋皓天倒成了代罪羔羊,不過他也不在乎。
「經營權可以歸你,但我要定期抽看報表以及查帳,這點我絕不退讓。」一百萬不是一筆小數目,而且就銀行虧損的情況研判,可能還不止這個數字,他不想當冤大頭。
郝文強原本想再說什麼,但話還沒有說出口,想想便算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他話說得漂亮,說自己的女兒不怕沒人要,但事實是一旦大家知道他的實際狀況,那些原本圍繞在她身邊的公子兒,不是敬而遠之,就是想方設法收她當情婦或姨太,沒有人會真的娶她。
郝文強不相信韋皓天會不知道這點,唯一解釋是他真的很喜歡蔓荻,這讓郝文強手中又多了一張王牌。
「就這麼說定。」先答應下來,日後再想法子翻身,才是聰明的做法。
「你還真乾脆。」郝文強在打什麼主意,韋皓天一清二楚,但不認為他能做到。
「蔓荻那邊就由你說服她,這責任歸你。」他已經做了太多的讓步,再讓下去,就不划算了。
「但是我沒把握她會不會答應。」要是讓她知道他居然將她許配給一個臭拉車的,必定會尖叫。
「放心,她會答應的。」韋皓天一點都不擔心。「只要你告訴她,從此以後沒有轎車可坐,也沒有咖啡可以喝,她一定會立刻點頭。」
話說得這麼白,韋皓天可說是將他們父女都摸透了,郝文強除了憤怒之外,不得不承認他還真觀察入微,他女兒就是這麼現實。
「條件都談妥了,現在可以把錢借給我了吧?」
一個鐘頭後,「中陸實業銀行」挹注入大筆現金,整件事情才算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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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騰一時的擠兌風波終於平息,但印在報紙上的白紙黑字卻不會消失,尤其它還被朋友拿來大作文章,這可氣壞了郝蔓荻。
「爹地,報上刊登的這篇報導是怎麼回事?我們的銀行真的要倒了嗎?」好不容易才逮著郝文強,郝蔓荻一開口就是質問郝文強銀行的狀況。
郝文強歎口氣,要郝蔓荻坐下。他這個女兒全教他給寵壞了,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沒有半句安慰,只有驕縱的質詢,真教他老淚縱橫。
「爹地,你倒是開口說話啊!報上登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坐在郝文強身邊的郝蔓荻掩不住心焦,開口閉口都要他說明,郝文強只得搖頭。
「是真的,蔓荻。」他痛苦地說出實情。「爹地的銀行,真的撐不下去了。」
對郝蔓荻來說,這簡直是晴天霹靂,無論如何她都不敢相信。
「爹地的銀行……撐不下去了,這怎麼可能?」他們是成立近二十年的老銀行,多少大風大浪都度過,怎麼可能說倒就倒?
「都怪爹地做了太多錯誤的投資。」郝文強沉重地承認道。「兩年前的華爾街股市大崩盤,不僅將爹地所有積蓄都吃光,也賠掉了銀行大部分資金,造成無法彌補的缺口。」
「但是你說沒有多大影響。」郝蔓荻仍舊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那是爹地用來安慰你的話。」郝文強難過的解釋。「真實的狀況是銀行早已經周轉不靈,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急著打電報催你回國?當然是因為家中的經濟狀況,再也無法負擔你在法國的昂貴生活,才會一直要你回來。」